第四十三章
电话铃响起,安自稀直接拿起手机开免提:“爸!”
十天有十天半都得加班的老安同志提前跑路,成为一年只有三次最早到家的那个,刚一进门,鞋都没换就打电话问娘儿俩到哪儿了。
“还有一百米下桥,再等个红路灯就到家啦!”安自稀汇报完毕开始指挥:“爸,冰箱有一盒牛奶,你打开就能看见。牛奶倒进厨师机,糖在小碗里,也倒进去,机器开十档,等我回去磨蹭一会儿奶油就差不多弄好啦,能直接抹面!”
老安打开冰箱,拿出牛奶,嘴硬:“不行我不会用你那机器,你回来自己搞。”
安自稀听见倒牛奶的声音,接戏:“哎呀呀,你把它头按下去,电一插,档位一选就行啦,有手就行!”
有条不紊地按安自稀交代的弄完,“滴”的一声厨师机开始工作,拉上厨房的推拉门,老安装得还挺像:“不行啊,我搞不来,就晚十来分钟的事儿,你回来再整吧。”
从学校到家的路上一路红灯,安自无默默计数,最长的红灯是第二个,等了99秒,但实际上要更长,比实际数字多出七秒。
最短的是眼前这个,只需要18秒。
数字跳到13,安自稀头靠着车窗,开始哼哼,跟他爹撒娇,黏黏糊糊的:“为什么呀为什么嘞。”
赵敏淑淡淡笑着,拉下手刹。
红灯最后五秒,安自无从僵硬的瘫坐姿势坐起,挪到后座中央,两手扒拉着驾驶座和副驾驶靠背,身子往前探。
最后三秒,轿车龟速启动,对面左转道一辆越野车嗡鸣而来,听这震天响的噪音应该是改装过。
那车还贴了个镭射膜,反射着五彩斑斓的光,安自稀哼唧撒娇间隙嘟囔一句还挺酷。
打方向盘,左转,转向即将完成,回方向盘。
安自无盯着某个点,闭上眼睛,再睁开。
“哈哈哈哈爸,弄吧弄吧。”安自稀分贝很高,声音清亮,对电话那头叫着。
安自无身子向前探。
“要不然就来不及——”
“嘭——”
橡胶轮胎摩擦地面,尖锐的摩擦声划破天空。
“咚——”
手机掉在地上,老安的表情突然凝滞,手无缘无故开始发抖,手机怎么捡都捡不起来。
“啪啦——”
画面消失,世界瞬间粉碎,变为纯粹的黑色,如同巨大的琉璃球从高空坠落。
碰撞剧烈,像绝望的交响曲。
混乱仅仅持续三秒,或许更少。
世界万籁俱寂。
赵敏淑是个很好的妈妈,安自稀是个健康快乐的孩子。
不过……那是曾经。
安自无知道故事的结局。
这段场景,他在梦中反刍过无数次。
不过,是他“亲身经历”的第一次。
安自无能准确地说出那天发生的一切,谁在几时几分几秒,在做什么,安自稀在英语试卷边缘画了些什么图案,每个路口的红灯需要等候的时长,红色小轿车一路上动态变化的码数。
他总是能梦到这段场景,起初,他在赵敏淑接上期末考试结束的安自稀时便开始哭。
悲痛欲绝,肝胆俱裂,妄图以破碎的灵魂换取神明怜悯。
碰撞后惊醒,脸颊总是贴着潮湿咸涩的枕头。
后来他便不会哭了。
再撕心裂肺的电影,再感人至深情节,看得多了,便会变得麻木,直到变得铁石心肠,不再会有触动。
已经发生的事,有无数个天意般的“巧合”组成,任何人都改变不了。
或许是安自无修炼得欠些火候,也或许是那天的天气实在是太好,他凝望着安自稀跑出校门的欢快背影时,心脏还是不受控地异常跳动。
只是有一点点、一点点不甘心。
改装过贴着镭射膜的越野车宛如一只张开血盆大口的凶兽,引擎奏出一曲绝望而悲戚的长歌,轰鸣着在夕阳余晖下狂奔。
在本应左转的车道,毫无变向痕迹地直直冲出去。
这只绚丽如甲虫的钢铁巨兽,以及驾驶它的,早已醉的不省人事的司机,是安自无所有恶意的载体。
那个第一次出现在很多人人生里的陌生人,残忍地夺走了温馨的一切。
三个小时前,他在餐桌上觥筹交错。
数不清的酒瓶摊落在圆桌各处,醉意上头,他已经完全看不清东西,大着舌头说“今儿个高兴!咱们再来一杯!不醉不归!”
哆嗦着手去够重影的玻璃瓶,抓了两次没抓到,第三次终于碰到,高浓酒精浸泡过的大脑已经无法准确发出指令,那只早就空了的瓶子被他失手打碎。
安自无冷冷地想,他应该和那只酒瓶一样,死在冰冷虚伪的酒桌上。
饭桌上他说了多少句实话吹了多少个牛逼无从考证,但他确实做到了不醉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