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酩酊大醉，不顾同样大着舌头不知道自己具体在说些什么的同伴阻拦，执拗地攀上驾驶座。

“没、没关系，嗝，哥，弟弟我啊，家住得近！嗯……近！”

他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紫红，眼白被红血丝完全覆盖，双目没有焦点，摇头晃脑，食指没有节奏地点在虚虚拉着的人肩上：“十分钟！只要十分钟！直走、直走拐个弯就、就到家！嘿嘿嘿……就到家！”

钥匙怼了两分钟才勉强对准，四次打火均以失败告终，控制车辆行驶上马路，已经耗尽他除却吹牛说大话之外的最后一点力气和清醒。

微微晃动的车厢，是醉酒后最好的催眠温室。

抵抗不了急性酒中毒引起的中枢神经系统抑制状态，在安全带感应器有节律的报警声中，他不耐烦地跺了跺脚，打了个酒嗝，随后头一歪，陷入昏迷。

他人生中最后的清醒时刻，是在进入包间后，看到好几箱四位数的好酒，眼都直了，激动地搓搓手，暗下决心要一次喝个够。

斑斓的毒虫张牙舞爪，口器残忍的刺向副驾驶门。

居高不下的速度，巨大的冲力，红色轿车像只在飓风中孤立无援的瓢虫，被带向并不想涉足的丛林中。

碰撞发生的前零点五秒，安自无最后看一眼赵敏淑。很深，想把她刻入脑海。

她瞳孔骤缩，根本没有料到，本应错开的车辆近乎垂直冲来。

方向盘回转，红色轿车正在提速，赵敏淑踩死油门。

——可根本来不及。

她只来得及和安自无对视一眼。

只来得及，透过安自无透明的身子，看一眼背靠车窗，下巴枕着安全带，弯着眼睛，兴致勃勃打电话的安自稀。

以及笼罩着他背后，让她一辈子都走不出其阴影的，钢铁巨兽的庞大身影。

安自无速度极快地从后座扑向前座。

他第一次感谢没有实体的自己，身体能毫无阻碍地穿过车座。

头骨粉碎无法避免，他但愿，自己能当个人肉盾牌，护住弟弟脆弱的腹腔，保住他本该完整的脏器。

尽管安自无早就知道，这徒劳无用，他自欺欺人。

琉璃球瞬间就碎了。

安自无最最清楚。

记忆空间空缺出很大一块位置，满地碎屑被夕阳染得血红，反射出绝望的光华。

空间依旧平稳运行着，但安自无知道，它留下了一个淌着脓疮、血肉模糊的巨大黑洞，经年不愈。

有人笑着跑过来，踩着满地无序混乱的碎片。

依稀间，安自无似乎回到了第九桌游室那个狭窄的走廊，光线昏暗，安自稀跟上他的脚步，笑意盈盈地和他分享甜筒。

那时候安自稀代“断尾”传话，说让他别怕。

这次不是小事，但安自无依旧说：“你别怕。”

“嗯？”安自稀歪了歪头，不明所以，他看着安自无的眼睛，很惭愧，里边的东西他看不懂，他抿嘴笑了：“嗯，好，我不怕。”

故事早就开始错乱，安自稀身为主角，倒像是在电影院昏昏沉沉睡了一觉一样，对剧情一概不知，只在惊醒前，若有似无地听见一道声音清亮，分贝很高，音色熟悉的人说了一句话。

不过那句话没说完，安自稀舔了口甜筒，眨巴眨巴眼，好奇心作祟：“刚刚那人说了什么？来不及了？为什么来不及？”

安自无握着甜筒，没打开，包装外的水汽很凉，凉到刺骨。

他的面容隐在昏暗的壁灯照不到的地方，很冷静：“因为没有机会了？”

“为什么？”安自稀很爱翻来覆去重复说过的话：“为什么没有机会了？”

安自无眨了眨空洞的眼，泪淌过苍白面颊，没人看见，声音依旧平稳，像个没有感情的旁白：“死了啊。”

“谁？谁死了？”

“刚刚说来不及的那个人。”

“哦……”安自稀似乎没料到这个剧情走向，瞬间呆了，沉默许久，不知道有没有辨认出那个熟悉的音色。

接着把甜筒啃完，包装纸揉了揉捏在手心，舔了舔嘴唇，待口腔的冰意冷却眼眶的微热，他开口，声音很轻，也很平静：“蛋糕还是没做完，奶油倒是打发完了，不过没拿出来，放了太久发霉发臭了，生出很多小虫，整个厨房飞的都是，咦，超恶心。厨师机也要不成了，还蛮贵的呢。

“冰箱里那些东西还好，但总会坏的，那些玩意儿保质期都不长。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没变化，但内里变质，味道很难吃。

“变质，难吃——我们厨子，尤其是点心厨子，最忌讳这个，应该早些扔的。

“还买了几朵栀子，本来打算用花瓣做点缀的，可惜嘞，用不上啦。

“希望能做成干花，可以保存得久一些。

“不过，都扔掉也没关系。

“也应该都扔掉的。”

安自稀耸耸肩，笑了笑，“那你嘞？还有机会吗？”

回答他的声音更轻，几乎抓不着：“……没有啊。”

“为什么？”

“因为我……从来都没有活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