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岁之后,乔思朝想,思思没有长大,无论世俗意义法律意义,还是从生物学和社会学角度,她都没有长大。
只是,她不再是个孩子。
那年年初,乔默山和刘晓莉带着女儿,到十里八乡唯一的学校,心惊胆战地问,女孩能不能在这里上学。
适龄上学这件事,是社会主流认可默认的,是大众观念里正确的。
但在这个贫瘠而落后的山村,在这个关于“女孩能否上桌吃饭”,无论男女老少的回答都是“不能”的村落,女孩上学前所未有。
是会像五条腿的青蛙两颗头的公鸡那样,会被认为是异类,是不祥,被驱逐被毁尸灭迹,是替天行道。
如果他们被拒绝,就意味着,他们一家人要举家迁徙到镇上。
镇子更为包容,不会因为“另类”而备受冷眼,学校无条件接收女性学生,平等地给予和男孩一样的教育。
也就是在那里,躺在租住的三平米小单间狭窄木板床上的乔默山意识到,只有上学才是他们这个阶层,改变贫穷命运的最公平出路。
“我得想办法让我闺女上学。”
蹲在工地附近的茅草房子啃完馒头,乔默山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捡破烂的哑巴老头。
老头很高兴,做个手势让他稍等一下,绕过垃圾山,进入弥漫着腐朽味道的黑暗房间。
粗糙皲裂的手掌按了按摇着尾巴大叫的黄狗脑袋,黄狗龇着野蛮生长的牙,乖巧坐好,长尾巴来回扫地,笼出一片迷你沙尘暴。
老头颤巍巍蹲下,再小心翼翼双膝着地跪在地上,一手撑着地,一手往床底下摸,拉出生锈的铁盒。
拿出东西,倒放刚才生锈的动作。
思思学龄时得到的第一件学习用品来自老头,几本没舍得卖给废品回收站的旧教科书,和几根掉漆的铅笔头。
镇子意味着希望,希望代表着将会有新的生活,新的生活需要他们全家人带着家当翻越崇山峻岭。
而那座山的名字叫“贫穷”。
刘晓莉一只手拉着不明所以的思思,一只手攥紧裙边。
乔默山陪着笑,紧张地搓搓手,问出那句话。
地中海和卤蛋表情瞬间僵住,刘晓莉和乔默山心里一紧。
下一秒,他们紧绷心弦上的石头稳稳落地。
千载难逢地,幸运女神竟然仁慈地光顾这贫瘠的一家人身边。
地中海和卤蛋比显然他们还要开心,眼角的细纹快要够着耳根。
他们在乔默山的背篓里选了几颗水灵灵的蔬菜,捏着鼻子说不喜欢吃腊肉,赶紧拿回去。
回程的路上,乔默山把地中海给的新生礼物——崭新的拼音田字格本,一盒铅笔,两个彩色塑料外壳的迷你削笔刀——小心翼翼用布包裹好,郑重地放在背篓最上层。
乔默山说,这是他一生中不可多得的幸运时刻。
他在做工间隙跟着半文盲工友学认字,回家后辅导思思,两人一起在课本中学到了“不可多得”这个词。
“大概是山里的魔咒吧,或者是幸运女神后悔了,我——”
小鱼儿倚靠着那副黑白画,她像是画作被施加魔法后延伸出的立体人像。
金苹果像一颗安静的心脏,鬼手伸进小鱼儿肩膀。
瞳孔括约肌张力降低而使小鱼儿扩大的瞳孔轻轻颤了颤,似乎是因为疼痛。
鬼手开始从她的骨肉里汲取营养,金苹果般的心脏开始跳动。
小鱼儿平静地改口,“乔思朝,乔思朝只在那所学校上了一个学期,四个多月。”
支教的学生们的实习期只有一年,春期期末落下帷幕,他们如愿拿到课时分。
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有着令人发指的艰难条件,尽管在这期间,不便利的生活让他们多多少少有怨言,但一年时间,也让他们对这里产生谜一般的感情。
回到学校后,他们即将面临毕业,然后四散天涯,很难再回到这个让他们又爱又恨的实习基地。
思思那天看着哥哥姐姐们收拾好行李袋,跟着他们转悠在学校每个角落。
帮地中海劈了几捆木头,拎水擦干净三轮车,到后院给菜园子上鸡屎肥,摘了为数不多的丝瓜,配点豆角准备待会儿炒了吃。
扎着两条粗麻花辫的姐姐看完思思交上来的画作,弯着眼,不遗余力地夸奖她一番。
思思腼腆笑着。
将最新画作用干净的棉毛巾包好,妥善收在铁盒子里,放进杂物间的木柜子最上层左边一格。
姐姐把几只彩色铅笔塞进思思的小布包,拉着她的手,叮嘱她,过后(地中)海爷爷会及帮你收好画作,画笔没了会及时补充,但不能全部拿走,一定要好好上学呦。
思思乖乖点头,姐姐和她说,再见。
每个人都跟思思说,再见。
麻花辫姑娘以为用画笔留住在学习上很有天赋的思思,她或许会成为第一个在学校毕业的小学生,运气好的话,去镇上上中学,然后迈入大学校园。
那年告别之后,思思并没有能好好上学。
正如说了再见之后,那只不起眼的小虾米,再也没有见过桥底那块棕褐色的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