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思思五岁那年八月的某个上午,暑期即将结束。
思思用完一根红色彩铅,趁没人在家跑去学校,找到以校为家卤蛋爷爷,重新拿了支蓝红双头彩笔,稀奇地看了又看。
刘晓莉预留的午饭是一只和脑袋差不多大的野菜包,思思没吃几口就不吃了,她觉得有小鱼在她脑袋里吐泡泡,肚子也不是很舒服。
那天的柴火烧尽后,人间烟火气尽散。
野菜包无人问津好久好久。
半个月后,青黑色的霉菌占领白色坟山,大获全胜。
思思从柜子底的缝隙里扒拉出没画完的作业纸,摊开,捧着双头彩笔傻乐许久。
想了想,还是把它仔仔细细藏在衣柜下,拿出手指长的铅笔头,慎重下笔。
笔头和纸张发出沙沙的摩擦声,弄得思思的嗓子也痒痒的。
思思时不时清嗓子,伴着几声咳嗽。
如果刘晓莉在,会给她倒一碗水,压一压。
风像鬼魅一样从山林飘来,拥住思思瘦弱的身体,她感受到窒息。
肚子像被绳子捆住,气流从口腔钻进腹腔,顽皮地敲打她的脏器。
额头渗出冷汗,眼前冒出泡泡一样的白色圆点。
泡泡越来越多,思思眨眨眼,黄色的横线纸在某一瞬间变为纯白。
思思那时候还没有见过干净的A4纸。
林涛弹奏出诡异的乐章,思思剧烈咳嗽起来。
天幕转瞬间变得血红,旭日沉沉。
琴弦崩断,思思恍惚间看到A4纸被撕碎的样子。
氧气从身体流逝,思思滑下板凳,颤抖地跪在地上。
所有泡泡在同一时刻碎裂,横向视线里,思思依稀看到一个冷漠的人影忽隐忽现。
思思不知道那人是谁,却无端升起极端的厌恶。
是手无寸铁的羔羊,对刽子手发自内心的憎恨。
十余年后,小鱼儿在画板前抬起头,望着夜色中的窗外。
昏暗的路灯下纷纷扬扬着白色鹅毛,时过境迁地意识到,那天的泡泡更像是一场落雪。
那是场不该出现在村子的雪。
后来被沙泥滚石掩埋所有祥和与罪恶的村落,自始建到无人问津。
冬天是灰黑色,向来只有刺骨的猎猎寒风,和燃烧火盆中孱弱溢出的,刺鼻的木屑烟气。
旅行的第四天傍晚,野菜包尸山生长出一只半透明的鬼手,扼住小鱼儿的喉咙,指尖的霉菌探进鼻腔,她快要窒息。
脓疮般的晚霞飞速流逝,夜幕逃出穹宇。
院子里,思思的画作被夜风吹起一角。
小鱼儿拿起来,撕碎。
碎片像雪花,小鱼儿站在落雪中。
拇指长的铅笔头在摊开的书本前摇晃,椅子在积灰的地上划出一道浅色长痕,米面油横七竖八躺在院子里。
小鱼儿可以想象,刘晓莉和乔默山在道路上相遇,笑着回到家中,看到倒地抽搐的女儿的慌乱。
大概像摔碎的水族箱中间,瞪大眼睛恐惧弹跳的鱼。
思思五岁那年,有很长一段时间的记忆,像雪花落在腐朽的枯枝。
雪白的被套上沾有零星的棕褐色血迹,洁白的天花板总有黑色昆虫栖息,红绿相间的地板砖上有缀着灰白色小点。
空气中充斥着因不方便洗浴,身上衣服上散发着的酸臭味,与消毒液的气息混杂着,交融出令人生理不适的复杂味道。
白天,思思长久地躺在印有红十字的白色床单上,虚弱地盯着悬挂在铁架上的广口玻璃瓶。
闪烁银光的不锈钢针头埋进她的皮肤,冰冷的药液顺着塑料输液管淌进她的身体。
夜晚,吞进一捧药片,思思五官苦成一团。
姆姆娅温柔地摸摸她的头,思思疲惫地笑了笑,蜷缩成很小一只,窝在姆姆娅怀里,刘晓莉拍着她入睡。
乔默山坐在塑料板凳上,妻女睡熟后,他佝偻着腰,捂住脸,像一张布满折痕的旧报纸。
许久过后,他轻轻起身,准备去往一楼大厅,公共区域有很多掉漆的蓝色连排金属凳。
门关上前越来越窄的条形间隙里,乔默山看见狭窄的病床上,母女两人像两颗不足巴掌大小的白菜心。
外叶枯萎被尽数摘下,只留最娇嫩的部分直击风雨。
钱、钱。
钱。
他得想办法,再弄多一点钱。
大厅里坐满了熟睡的人。
乔默山找了许久,在此起彼伏的鼾声中,找到一张还剩下中间座位的椅子,抱着胳膊闭上眼。
医院特殊设计的座椅,会让失去意识的人滑下,以便及时发现病患。
乔默山在下坠的瞬间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