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淡风轻地撑了这么多天,刘晓莉心脏猛地抽痛,胸腔中的某条弦乍然间断裂,余波震得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都在哀嚎。
瘦弱的身体慢慢滑落,刘晓莉捂住脸,痛苦的声音抑制不住地从指缝间溢出。
室外发出一阵骚动。
天色已暗,同室的病友在家人陪同下外出还没回来,思思独自坐在床上,茫然地眨眨眼。
幼小的身体被晦暗同化,房间是一片深灰色的海,白色的床单是唯一的小船,思思坐在红十字上,仿佛被全世界抛弃。
微风吹过,玩偶绒毛晃动,小狗仰着头,蹭蹭思思小腿,塑料眼球映着窗外微茫的路灯,好像在摇尾巴。
小船冥冥之中预感,海上即将掀起一场巨大的风暴。
思思忽地抖了一下,抱紧她唯一的同伴,相互贴贴。
她们之间还会有很多这样看似温馨、相互慰藉的时刻,在往后很长时间里,思思只和她的小狗相依为命,可她们还是无可避免地走向“决裂”。
室外喧哗声止,灯被猛地拍开。
思思的小脸埋在小狗的肚皮里,适应光线后,思思缓缓抬头,懵然地看向那位不速之客。
小镇是有着无形玻璃罩的巨大培养皿,老头是培养皿里漂浮的尘埃。
一人一黄狗,挂着喇叭的人力木板车,整日走街串巷。
老头很快给乔默山的二八杠找好了下家,货源却迟迟不见送达。
三天前的那场暴雨,从正午浇到午夜,雨后的潮湿气息始终散不尽。
过了中午,压在每个人头上的云像始终散不尽的愁苦,灰蒙蒙的。
老头望着昏沉的天色,很重地叹了口气。
收拾好纸板,仔仔细细洗手,回房间翻箱倒柜好一会儿,换身衣服出来。
黄狗颠颠跟上,走出去好一段,老头才忽地意识到,医院应该不允许狗进。
站在原地不动,跑在前头的黄狗十秒钟后自动回程,摇着尾巴绕着老头转。
老头抬手指了指反方向,黄狗尾巴顿住,叫了一声。
老头不动,黄狗尾巴慢慢下滑,夹着尾巴,乖乖往回跑。
跑出去三米远,黄狗回头看老头,老头已经没再看它了。
没得商量了,黄狗呜咽一声,往家里去了。
镇子上能住院的医院只那一家,走到很容易,找人很难。
那个年代的底层人,整天干农活,身体倍儿棒,三年五载十来年不生病。
就算生病,多数会硬抗。
抗不住的三步之外必有神医,家家户户传下来的各种偏方搭配着一吃,一天好不全两天也恢复如初。
自家的神医神力衰减还有别家,别家的也不行还有游走江湖的赤脚医生,再然后是卫生所,找正经医生抓点药是生病的顶天规格了。
医院?从来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
这里是销金窟,是洁白的地狱。
卧病在床是拖累,花钱续命是原罪。
医院到处是丧气愧疚的病患,和焦急匆忙的家属,没人有耐心给一个不会说话的老头指路。
老头自食其力,傍晚时,终于摸上乔默山老婆孩子所在的楼层。
有人惊呼,何处来了个浑身酸臭的邋遢老头,一间一间开门,幽深的目光扫过每个穿着病号服的人,翻看吊在输液架的病历本。
老头不认识字,密密麻麻的信息里,他只认得代表年龄的10个阿拉伯数字。
在各种辱骂和质疑声中,老头旁若无人地走出一间,再到下一间。
这种声音他听了一辈子,早就习以为常波澜不惊。
尽头的房间很暗,老头打开灯,看到抱着小狗的思思。
他走进来,苍老粗糙的手掌抬起,深入胸口的暗袋,思思的视线随着他的动作移动。
老头掏出一把毛票,攒了数十年,这是其中的一大半。
他一言不发,把钱塞到思思和小狗中间,轻轻拍了拍她的头。
老头走出房间,喧哗声又起。
正义的人们要捉拿这位行踪诡异的不速之客。
刘晓莉垂着头,拖着疲惫的身体,艰难从人群中穿过。
眼睛还肿痛着,脸上的水顺着皱纹滴在地上,被来来往往的脚步碾过,无声哀嚎着,然后消失。
思思不会问姆姆娅为什么推开她,她只会指指自己的眼睛,叫一声姆姆娅,问:“红了,为什么?”
刘晓莉没办法给她解释,她好想好想逃走。
推入房门前的那一刻,远处的闹剧已经结束。
刘晓莉松开把手,这才反应慢半拍地去关心。
佝偻苍老的身影消失在楼梯间,她永远不知道那是谁,就像她不知道,永别会在哪一刻到来。
她只知道,推开门后,她要痛苦地告诉女儿,我们得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