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晨光熹微时,乔默山在公共饮水间接了满满一大杯水,去早餐铺买了个馒头,配着水吃下。
回到工地的活动板房取自行车,出来时恰好和门口拾废品的老头碰头。
老头站在塑料瓶山中间的小径,疑惑地看着许久未见,疲惫不堪的乔默山。
二八杠推出来时是干净的,老头定期帮乔默山的车子擦干净。
乔默山搓搓脸,先说了一声“谢谢”,然后牵出一个笑。
“叔,抱歉啊,最近没空和您谈天。我女儿生病住院,这会儿我得回家取钱。”
黄狗跑出来,绕着乔默山转两圈,冲他汪汪叫。
老头轻轻踢黄狗一脚,黄狗住了嘴。
乔默山说:“叔,您能帮我问问,有谁要买二手自行车吗?比较急,价钱低点也没关系。我大概今天半夜能回来,明早把车给您送过来,您能帮我把车卖出去吗?”
易拉罐从玻璃罐山顶坠崖,声响如同老电影里不祥的钟鸣。
老头那双污浊的眼深深看了乔默山许久,挥挥手让他走。
这就是同意了,乔默山发自内心地笑出来,“谢谢叔,改天请您喝酒。”
乔默山推着即将和他分道扬镳的老友,转身走入旭日初升。
老头目送他的背影,金光盛大,黛青色的山好像走进了黄昏。
乔家一家三口一言不发消失大半个月,村子里关于他们遭遇不测的谣言纷纷扬扬。
有人说他们良心发现,终于意识到不能再污染这片净土连夜跑路;有人说他们坏了老祖宗的规矩被天收,下去向列祖列宗忏悔去了;有人说他们叛经离道太甚,终于有人看不下去被结果掉,并对没有留下姓名的天降正义之士表示赞扬。
众人对他们行踪尘嚣喧上的猜测,以及异类消失后发自内心松口气般的愉悦,像用来水上漂的薄石头,砸了没几下,就落进水中,泛起无足轻重的涟漪后,便永远地被人遗忘。
于是乔默山忽然出现在村里,行色匆匆地与众人擦肩而过,于他们而言无异于诈尸。
乡亲们惊愕地看着诈尸还魂的乔默山,在他身后交头接耳指指点点评头论足。
乔默山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他需要按照自己制定的时刻表,尽可能往前争取时间。
谁也没有分走乔默山的视线。
他自然也不可能注意到,有人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地方,盯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暮色降临,黑云压山,山雨欲来。
惊雷炸响。
乔默山像一团竹制姜黄纸燃烧后的飞屑,悠悠飘向吞尽光辉的漆黑幕布。
三天了。
刘晓莉抖着手接过第四张欠费单,神情恍惚地走进病房。
思思应该在说话,刘晓莉看到她的嘴在动。
具体说了什么,刘晓莉听不清,她的大脑好像没有开始工作。
思思很有耐心,不厌其烦地重复,大概五分钟后,刘晓莉终于听清她的疑问。
这三天里,思思一直在问相似的问题,她是个执拗的孩子。
一开始,思思早上醒来,发现少了个人,“爸爸去哪儿了?”
刘晓莉比划:【回家拿东西去了。】
然后是“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刘晓莉从坚定的【晚上】,到犹疑的【马上】。
再到沉默,沉默。
大清早的,乔默山去哪儿了?
回家了,刘晓莉很确定。
乔默山什么时候回来?
晚上就回,刘晓莉也很确定,在一开始。
“失踪的丈夫,患病的女儿。她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举目无亲六神无主地过了三天。”
小鱼儿沉默许久,声线颤抖满怀愧疚地说:“这些,乔思朝一点都不知道。
“她甚至还不知廉耻地问,药好苦,能不能再吃一颗苹果。
“她甚至——”
“思思,”祁令打断她,“不是你的错。”
“我不是乔思朝。”小鱼儿冷笑一声,过于激动而有些过呼吸:“她已经死了,而且就是她的——”
“我说,”祁令抬高音量,笃定重复:“不是你的错。”
小鱼儿忽地泄了气,压低鸭舌帽,辨不出情绪地笑了一声。
刘晓莉忽然甩开思思,步伐踉跄地朝门外逃去。
思思愣住,摸玩具的手无所适从地攥了把空气。
灯泡闪烁的走廊充斥着刺鼻的消毒水气息,张牙舞爪的气体分子攻击刘晓莉摇摇欲坠的意志。
她跑进洗手间,关上隔间门,背靠着布满污渍,张贴各种小广告的门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