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回去的路上,某个路口,一个女人向他们挥手。
邹金涛油腻地笑了下,毫不客气地踹一脚葛愚奴后腰,“你自己滚回家去。”
葛愚奴踉跄两步,膝盖磕在石子上。
电流般的疼痛沿着腿骨切割过脊椎,萦绕着大脑嗡鸣。
脑海中跳跃出很多陌生的画面。
粗糙的手掌温柔拂过脊背,脸庞埋入棉油皂香气的布料。
葛愚奴看到这具身体举起小手,捧着切开的果实,和面容模糊的一男一女笑着,口腔接纳清爽的甜液。
他们似乎很开心,葛愚奴咬了咬下唇,撑着地面站起身。
那颗果实是什么味道?甜的吗?还是现在口中这样,腐朽的铁锈味?
不对……他们……又是谁?
下肢的钝痛麻痹大脑,葛愚奴面无表情,麻木地迈着腿。
磕破的膝盖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葛愚奴并不在乎她鸠占鹊巢而来的身体,继续向前走,许久之后,她发现自己始终在原地踏步。
挡住她的,是一张大到足以躺下三人的床。
床上铺着暗红色牡丹花纹的床单,同色婚被搁在一角,一只白色的毛绒玩具仰着头,扎眼地趴在整张床的中心。
房间久未打扫,到处覆盖着一层薄灰,尘埃是腐朽的。
垂首,小狗大而圆的眼睛裹上一层雾气,担忧地望着她。
要快点离开了,她想,这里不是葛愚奴的家。
葛愚奴夺走思思的身体,将她的灵魂囚禁,塞进苹果核,缝合在骨骼里。
一不留神来到她原先生活的地方,偃旗息鼓的沉寂灵魂蠢蠢欲动。
转身,迈腿,离开。
大脑发号施令,肢体抗拒不从。
苹果核里的灵魂碎片咕噜咕噜冒泡泡,铁锈气味的液体从皮肤上每个缺口中逃亡。
空气有了波纹,开始流动,葛愚奴浸泡在充盈着三价铁离子的水里。
骨骼和关节生了锈,她期待着溺亡。
鬼使神差地,葛愚奴伸出手。
停顿须臾,血和着泥的手指在衣服上擦擦,拇指尖抹了抹小狗的眼睛。
坚冰的湖面破开一道缝隙,尘埃逝去,小狗的眼睛久违地照进一束光。
它好像在笑,又更像在流泪。
塑料珠子泛着温润的光泽,葛愚奴想,她是不是应该带小狗走,因为它有一双漂亮的眼睛。
因为它看向自己时,空气中振动的波纹,能让这幅该死的难以驱使的生锈身体,不那么违抗大脑的命令。
因为它是个没人要的可怜虫。
因为它似乎……是思思的遗物。
又渡过一段混沌的日子。
葛愚奴觉得自己好像漂浮在半空,脑袋离地一米二或者一米五,或者一米六,顶多一米七,不会更高,这将超过村里人的平均海拔,毕竟她只看到少部分人的头皮屑。
她每天的生活千篇一律,简单来说,不是在挨打,就是在挨打的路上。
邹金涛这个男人喜怒无常,她无时无刻都要提高警惕,兴许自己哪一点做得不受待见,就会招致来无妄之灾。
劈好每一块柴火,烧温度适宜的水,做咸淡适中的饭菜。
锅铲是武器,还好斧头被她藏进灶台。
清扫出一尘不染的居室,洗净布料上每处肉眼可见的污渍。
扫帚和洗衣棒断掉好几根,拿到钱,还要买最不结实的。
泡好茶叶的搪瓷杯放在唾手可得的位置,摆齐大人的拖鞋,在他伸手时递上袜子或者褂子。
拖鞋会飞,衣服长了翅膀,羽翼挥动,茶水落在脸上。
然而事实上,这时候的葛愚奴尚且不知道,就算她什么都不做,什么都做得完美无瑕,依旧不会逃脱泄愤工具的命运。
她的存在,她的每一次呼吸,都是令邹金涛暴躁不满的。
她是国王的大赦天下的勋章,也是昏庸无能的凭据,胆小懦弱的罪证。
相较于邹金涛的手脚并用的热战,葛娇牛对葛愚奴的态度堪称冰冻三尺置若罔闻。
葛愚奴更感激这样的忽视。
她只需要在这位说一不二的主人在家时,安安分分待在杂物间,当一条见不得光的老鼠,或者立在被训斥的葛子杰身后,当块接锅的背景板,左耳进右耳出她的几句没有指名道姓的牢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