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导致泥石流的暴雨来得毫无征兆。

那天白天艳阳高照，是山村最寻常的，热气蒸腾的夏日。

天刚蒙蒙亮就热得够呛，葛子杰连续好几天逃学，和朋友约着下河游泳，不定时开启那年第三次水仗。

二壮被老爹吼去给菜地浇水，葛子杰的团队少一个人。

他们已经连吃两次败仗，对面士气高涨，扬言要打得他们这个夏天抬不起头。

人数上不占优势，翻身仗实在难打。

能叫来的人早就是战斗中的一员，连败的队急了，队友三木便撺掇葛子杰，能不能给他“哥哥”喊来，没有战斗力凑人头也行。

胜利的欲望冲昏了头，葛子杰摩拳擦掌，不顾现实残酷，天真发誓一定把葛愚奴喊来。

话说出口葛子杰就后悔了，葛愚奴已经视他如空气许多年。

磨磨唧唧拖到最后才开口，果不其然被拒绝。

怕在朋友面前抬不起头，葛子杰信誓旦旦，他一定为了兄弟们，为了胜利拼命！

葛愚奴抱起学校储物室的小狗，湖边的最后离开的妇人把没拧干水的沉重衣物塞进木桶，爬上湖边的斜坡。看到经过的熟悉木板车，叫住他，问他今年夏天怎么比以前来得晚，不指望他回答，说家里有废品要卖。

跑到前一天搜寻行动结束时的树林，拔掉树枝标记。葛愚奴揉揉咕咕叫着饥饿的肚子，蹲下身，迷蒙着眼，重重喘了两声，把小狗压在胸膛和大腿之间，专注刨坑。风吹过树梢，乌鸦在嘶鸣。

两支队伍抵达战场，互相放狠话，拽掉衣裳脱掉裤子往湖里跳。葛子杰抖了一抖，那天的水格外凉。

老头重新整理一下收来的废品，在中间留个能躺下小孩的坑，像往常那样。

在前边带路的黄狗吠叫着，忽然停下脚步，站在长满野草的土路边，乐呵呵地仰着头，抬起爪子，在空气中挥舞几下，像是隔空留下数朵爱心形状的梅花脚印。

水仗进入白热化阶段，双方成员都打红了眼，不分敌友地进攻。

巨大的水花在葛子杰面前炸开，正想回击，他忽地脸色一白——糟糕，他抽筋了。

于是回击的，误伤的，通通变成了别人。

黄狗疑惑地在周围嗅来嗅去，猛地朝一个方向窜去。

老头艰难地钻进丛林，看到黄狗焦急地绕着一个昏倒的姑娘周围打转。

他一眼就认出，这个紧拧着眉，蜷缩在地上的孩子，是他忘年老友的遗孤——尽管老头并不愿意承认，他告诉小林，老乔只是出了趟远门，他还在为他物色自行车的买家。

一早醒来，葛娇牛就开始心悸，右眼皮不停的跳。

她这周本不打算回村，可还是临时改变了计划。

出门时遇见新开店铺的会计，说账目出现了问题，她是个女强人，当即决定先去工作。

后来的很多年，葛娇牛都在后悔这个看似寻常的决定。

暮色四合，葛娇牛站在房门紧闭的家门口，火气霎时间窜上来，额角突突地跳。

她骂了两句，刚掏出钥匙，天色在一瞬之间暗沉下来。

乌云以可视的速度，迅速吞噬残存的暗红色晚霞。

天象诡异得像预告一场灾难，葛娇牛的心脏有一瞬间停止跳动，而后赶时间似的，着急忙慌地敲着鼓。

铜制钥匙碰撞声淹没在沉闷的滚滚天雷中，也隐藏在过速的心跳里。

屋里一个人也没有，葛娇牛踢飞一只无辜的凳子，骂了两句脏。

她深呼吸两次，饿得不行，走进厨房找了点面条。

打火机第三次噗噗熄火，暴雨倾盆而下。

从厨房里出来，一个人影冒雨窜进屋里。

葛娇牛火力值续满，迈着阴沉的脚步进屋，准备问问她儿子为什么这么晚才回家。

尚未开口，她便愣住了。

“哎？牛姨。”在屋里毫不见外转悠了一圈的三木刹住车，回头看见了意想不到的人，疑问脱口而出，“葛子杰还没回来吗？”

第三次水仗大战，他们队大获全败，都赖葛子杰临阵脱逃。

三木奉命前来缉拿逃兵，结果只瞅见同样愤怒的，逃兵他妈。

两人一拍即合，套上雨衣，一人一只手电，气势汹汹去逃兵可能藏身的地方搜罗。

“你们今天下午干啥去了。”风雨中，葛娇牛扯着嗓子喊。

“姨——你说啥——”三木也扯嗓子。

葛娇牛气运丹田，又重复一遍。

“就在这儿打水仗啊，”湖边风大，三木裹紧雨衣，撇撇嘴，说：“一声不吭他就不见了。”

葛娇牛右眼皮猛地一跳。

三木指某个方向，“姨，金涛叔去小曼姨家里了，葛子杰可能会在他们家吃饭，咱们要不要去看看。”

葛娇牛眼神冷下来，刚想开口，只听“轰——”的一声。

三木震惊地张开嘴，他手指尽头的山头，滚石吼叫着冲下山坡。

山坡之下，就是小曼，和五六户乡亲们的家。

巨响过后，余音久久未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