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娇牛和三木,一大一小僵直的站在湖边高低,望着远方明显被碎石泥土填充的低洼,沉默不语。
低垂的手虚虚握着强光手电,射程尽头的微茫里,如针的雨水在漆黑的湖面弹奏着混乱的音符,显得湖中央那块寂静格外显眼。
那里似乎飘着什么东西。
手电筒彻底脱手,像滚石般翻腾而下。
灯光熄灭,它很突然地降落在生命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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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灿灿只让我抱。”乔思朝摆好餐盒,十分骄傲地同祁令炫耀,“就是爷爷养的那只黄狗。它在一个暴雨的夜晚被老头捡回家,就像爷爷捡回我一样。”
黄狗的前半生并没有名字。
他虽然没有名字,但有家。
他的主人有副哑嗓子,作为弥补,他天生亮嗓。
靠着自己的聪明,他看得懂主人的手势,他最喜欢学会新的指令后,主人满意的微笑,用宽厚的大手摸脑袋。
成年之后许久,他发掘出新喜好,喜欢上被拥抱。
那是在他和主人的小家里,多出一个新家人之后的事。
葛愚奴做了个很长的梦,梦境的内容在她醒来时便忘得一干二净。
她呆呆地和温润的小狗眼对视,黄狗大叫两声,跑出门。
葛愚奴猛地坐起身,慌张地找自己的白色小狗。
黄狗哒哒踏着脚步,葛愚奴先看到他嘴里叼着的毛绒玩具,抢过来抱着,然后看到曾经在医院见到的,那位不速之客。
他走近,苍老粗糙的手掌抬起。
上一次,思思看着他从胸口的暗袋掏出一把毛票,把钱塞到思思和小狗中间,轻轻拍了拍她的头。
然后思思有了救命钱,不久之后,母亲带她回家。
这一次,老头从怀里拿出一张纸,放在葛愚奴手心,然后轻轻地揉了揉她的脸颊。
代笔写着:【别怕,我们不回去了。】
拉出床底下生锈的铁盒,老头翻出新攒的旧教科书,和几根完好的铅笔。
葛愚奴重新开始学习,也开始画画。
乔思朝通过共享的眼睛看书籍上的文字,在葛愚奴发呆时挤走她,抱起黄狗,喜气洋洋地告诉他,他有名字啦,叫“灿灿”。
黄狗人生有三条法则。
一,允许,且只允许老头摸脑袋。
二,允许,且只允许家里的小姑娘抱。(因为老头从来不抱)
三,允许,且只允许小姑娘偶尔叫自己灿灿。
为什么说偶尔呢?
因为黄狗发现,小姑娘总是发呆。
发呆前后,她的话会变多或变少。
话多的时候她总笑着揉他,叫自己名字。
话少的时候,她只面无表情地抱着自己。
黄狗的人生三法则只持续一个四季更迭,结束于小姑娘的离开。
那一年,院子里堆积的货物越来越少。
走街串巷时,主人拉着的人力木板车时不时停下,黄狗就能听见从前陌生,如今日渐熟悉的咳嗽声,像即将由客人放上木板车的破风箱。
黄狗早就不复当初的紧张。主人难受劲过去,抬手擦去生理眼泪,他垂着尾巴,湿润的眼睛久久看着他,喉头发出一声呜咽,跟上脚步。
他们又来到每周必去的画室收废品,画室老板捆好学生的练习稿,放到秤上,老头称量后,把一只布包放在她手心。
老板以为老头让自己自取零钱,谁知老头按住她的手,用只剩一截的蜡笔棒在素描纸上写字。
纸上是学生画的森林,上头飞了一群鸽子。
老板怔怔地看着老头写的字,是对她要离开镇上,并提出收养葛愚奴的建议的回复。
老头那时想立刻拒绝,只是没有摇头,迟疑很久之后叹了口气。
【拜托你,照顾好她。】
老头垂着头,闭上眼摇了摇头,是很痛苦的样子。
他写:【走了之后,别跟她提起从前的事。】
太阳只升起三次,小姑娘挂着包裹,抱着玩偶,由画室老板牵着离开。
月亮又高悬九回,黄狗焦虑地在屋里转来转去,嗅来嗅去,疑惑地歪歪头,不懂家里为什么再闻不见某种曾经存在过的气味。
天亮了,黄狗透过窗子,咬了口灿烂的阳光。
跳上床,脑袋在老头手背上拱拱,没有得到回应,便安静地蜷成一团。
尘埃在空气里浮动,将这一瞬镌刻成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