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回到书房,小鱼儿请出保险柜的常客。
毛绒小狗依旧保持着不怎么美妙的微笑弧度,正如小鱼儿每天看到的那样。
小狗的存在时时刻刻提醒着小鱼儿,岁月经年,有些东西始终没有改变。
命运的锁链,任凭如何挣扎,都无法挣脱。
重复相同的动作,陪伴小鱼儿无数个夜晚的长毛小狗,被她无情地用打火机点燃尾巴,扔进铜盆。
火焰燃烧,噼里啪啦,小狗睁着漆黑的塑料球眼睛,安静地、吊诡地看着无动于衷的人类。
小鱼儿忽然觉得难以呼吸,冷汗迅速弥漫脊背,不可抑制地发抖。
她好像回到了那个梦境,那个残阳如火似血的下午。
恶劣的辱骂声不绝于耳,很矮的视线在吵闹中直直对上某张血肉模糊的脸。
那张脸上的嘴巴大张着,却没有发出一星半点声音。
黑色的眼球嵌在斑驳的血色中,死死盯着她孕育过的生命。
眼神像调色板,涂满各色情绪。
最后在粉饰太平的阴谋中,逐渐归于平寂。
重复过无数遍的清醒的噩梦,小鱼儿想像过往的每一次一样,冲进书房,打开保险柜,拿出秃毛小狗,把脸深埋进小狗肚子。
空气一点点向气道告别,窒息的前一秒,乔思朝会出现,轻轻把毛绒玩具拿开,把她从噩梦中拖拽出来。
小鱼儿立刻冷静下来。
和她共享每一次呼吸和心跳,一同锁在密不透风的茧里的灵魂,不会出现了。
只剩下即将死去的小狗。
小鱼儿上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真心实意感到快乐的时候,是她收到人生中第一件礼物的时刻。
那个时刻,是病房形状,夜晚颜色,闻起来是消毒水味,尝起来是苹果香。
这件礼物,像一个恶劣指路标,像a为负值的抛物线顶点,被赠送在她短暂的,只占据前五年的,向上走的人生终点。
而它又是温暖的,像一个沉默包容的巨人,温柔陪伴小鱼儿艰难苦涩的一生。
尽管在最后,它被小鱼儿亲手送进铜盆。
小狗是乔思朝的身体,死亡二十多年后,终于恩赐般准许下葬。
焚烧小狗的这个夜晚,小鱼儿也同时丢弃掉她背负的所有沉重枷锁。
捡起横尸在粉末状灰烬间,只有亲眼见证其融化变形,才知道那块不规则形状的物体,原本是毛绒玩具圆润光泽的塑料眼睛,小鱼儿身轻如燕。
小鱼儿蜷缩在单人床中央,艰难抬起手,费劲地攥住窗帘,拉开。
窗帘空出了大约十厘米的缝隙。
她其实还想拉更开一点的,但实在是没有力气,手不甘心地坠下后,小鱼儿喘息了二十分钟才缓过来。
二十分钟的时间,月亮完全从窗帘后现身,正好挂在手掌宽的缝隙中央,直径只有可怜巴巴的一厘米。
直径一厘米的银盘一步一顿,像抽噎的告别。
月光照得小鱼儿好冷好冷。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
送离月亮,小鱼儿睁着眼睛直到晨光熹微。
橙黄的光斜切出金灿灿的平行四边形。
朝霞消散,姆姆娅最爱女儿的时刻,小鱼儿陷入昏迷。
————
山谷清风温柔拂面,乔思朝睁开眼。
崎岖山路旁是万丈悬崖,男人满头大汗,骑着吱呀作响的二八杠,身体前倾奋力推车。
前框后座塞得满满当当。
装着画笔文具的包裹摇摇欲坠,被一双纤细且粗糙的手稳稳接住。
双手的主人是个干瘪瘦弱的朴素女人。
她的女儿大病初愈,暂时由镇上一位心善的老人帮忙照看,她和丈夫则回到村子中的家,最后一次打包剩余物品,为一家人在镇上定居做准备。
盒子里装着的,是坚守村子学校多年,即将升官调任的两位老师,为祝福他们开启新生活准备的礼物。
女人和丈夫忙碌多天疏忽女儿,同样为她精心挑选了礼物。
是一只质量上乘的黑色毛绒小狗,正好和女儿最喜欢的白色小狗凑一对。
男人在说话,女人在笑。
他们都没有注意到,有人鬼鬼祟祟跟在他们身后,试图破坏细水长流的美好。
脖子忽地被胳膊卡住,图谋不轨的男人猛地瞪大眼睛,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呼,剧烈的失重感快叫他魂飞魄散。
男人眼见着自己乍然间移动至悬崖之外,离谷底越来越近,喉咙发出恐惧的咯咯声。
风在狂笑,报应终会来到。
男人没想到,脑海中的想法在一瞬间变为现实,因果轮转,害人不成终害己。
身体砸过茂密的树冠,碎石近在眼前。
男人因惊惧而失控的面部表情,在死亡来临前最后一秒自我修复,他紧紧闭上眼睛——
预想中的粉身碎骨没有来到。
“你想做什么?”
一道平静到极致,隐隐夹杂着山雨欲来的愤怒的女声在耳边响起。
男人腿打着摆,裆部布料洇湿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