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雨对夜晚的大海充满恐惧,却也深深被她吸引。
今天的浪有些大。他坐在7层甲板的阳光椅上,海浪溅起的水滴,争先恐后地撞击他有点泄气的脸。含盐量高的水滴比宿舍里高压花洒的威力还大,细碎的疼痛感把他从被客人指着鼻子骂的沮丧中拉了出来。
“当当当~贴心小太阳给你送来安慰~”
“你闭嘴吧,他还到情绪失控的地步,还没到咱们出场的时候。”
“嗯……确实还不至于……”
宁雨晃了晃脑袋,时不时的就会有小人在里面对话,有时候还会自言自语出来。一开始也没有这么多小人,那几次之后,小人就一个一个扎堆在他的脑子里安顿下来。
夜晚的阳光椅潮乎乎的,再坐久点裤子可能都会被阴湿了,再被扣个不注意仪容仪表的帽子实在是没必要。宁雨站起来径直走了两步,两个手肘撑在栏杆上。他伸了伸右手,什么都摸不到,甚至摸不到黑暗。
这种往外扔个橘子都看不见抛物路径的黑暗会令人感到窒息。但又神秘,让人想要融入其中,一探究竟。
实在想要排解情绪的时候,宁雨就会过来待一会。被强制打乱的呼吸会带走恼人的烦躁,这是他刚上船就发现的秘密。还好,浪还没有大到需要封锁甲板的地步。
宁雨是这艘排水量14万吨国际邮轮免税店的一名初级销售,这是他的第一个合同,每在这里工作满6-8个月,可享受2个月的假期,以此循环往复。薪资待遇其实不错,这两年邮轮公司对中国市场信誓旦旦,像他这种母语是普通话,且英语口语流利的员工,晋升时充满竞争力。
比普通的新员工更加幸运的是,他首个合同的登船地就在大洋彼岸。在公司最招牌的航线进行系统培训,并工作了两个月后,宁雨作为一名充满活力的优秀员工,转船来到了东南亚航线。
他心里清楚,只要这个合同自己好好工作,升职自是水到渠成。如果合同结束时,经理给的分数够高的话,跳级升职也不是那么高不可攀。没有什么比把美金揣进口袋更让他高兴的事情了。
今晚发生的事情本来不足挂齿,可当那个折磨全船半个月之久的,臭名昭著的老太太,指着宁雨的鼻子扯着嗓子喊,“You shouldn't have been here”的时候,他确实有一瞬感受到了自己久违了的波澜的情绪。
环绕在他心中多年的“我到底应该去哪里?”的疑问,像是一击重锤将他凿进回忆里。狂跳的太阳穴在提示自己此刻的愤怒,眼眶中打转的泪明示着他的委屈。
老太太走后没多久,经理果然来了。客人因为不满,到前台投诉相关工作人员,再由收到反馈信息的部门经理找被投诉者了解冲突详情,是邮轮上解决投诉问题的常规流程。这样不仅能保持邮轮优质稳定的服务水平,也不至于让员工因无理取闹的客人饱受委屈。
宁雨花了3秒紧咬牙关调整情绪,用尽可能客观和简洁的语句描述详情。但本来平复的情绪还是在休息时间,把宁雨带到了这里。
吐出最后一口浊气,宁雨轻嗤一声,“You shouldn't have been here”,那种语境下,这句话的意思是“你本不应该活着”吧。
他摇摇头嘲笑自己的脆弱。“靠,我为了这种人在这否定自己?”
正准备转身去员工餐厅找点喝的时,靠着栏杆的右手边,有人递过来一个柯林杯,杯子里装着金棕色的液体。
“谢谢,我还在工作时间……”宁雨自到邮轮工作以来,接受过不少善意。他以为这是一个同样在此处散心的人,在照顾他的情绪。
“哦?意思是下班之后,能请你喝一杯了?”
这声音!
宁雨的心脏停跳了一拍,随即暗自嘲笑自己,“呵,都几年了,怎么还是会对与那人相似的声音和身形心动不已。这是真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啊?”
宁雨还在思考怎么回答才能显得自己更经验老道一点,转头就撞进了一双心心念念、午夜梦回的眸子里。
谭凛!
氧气是被漆黑的大海和夜吸走了吗?
梦里的脸和眼前这张逐渐重合在一起。宁雨下意识向他左胸看去,和自己同样规格的名牌上写着LIN,Entertainment。
“娱乐部,中庭这么多活动怎么从来没见过?什么时候上船工作的?这是第几个合同?”
宁雨脑中跑马似的跑过一堆问题。三年的时光,足够带走很多青涩和不甘,看着对面游刃有余的微笑,自己现在的状态,透露着愚蠢和心虚。
他稍作缓和,端起职业微笑,坚定地看向这双温柔的眸子,张嘴想要再次拒绝。
谭凛率先打破了寂静,“姜汁水,没有酒精,缓解晕船。你嘴唇都白了。”他边说边把水杯又往前递了递,风度翩翩,只有海风看见了他紧扣在栏杆发白的手指。
宁雨下意识舔舔嘴唇,然后抿了一下。白不白不知道,确实有点干。
他抬手看看时间,心道:“不出意外的话,还有两个小时下班。有了这杯水,至少一会儿和客人胡侃瞎侃的时候不至于口干舌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