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手,以手指轻轻捋掉面庞上的烟尘与碎髮,抚过诗织脸颊上的伤疤,将指腹下那一道又一道凹凸不平的感触……深深烙印于心底。
他这一生遗憾的事情有很多,唯有后悔,却是寥寥无几。
如果说有什么后悔的。
就是那一句,没能说出口的道别……
利威尔目光空洞,以掌轻阖上,他这辈子都将无法忘怀的一双眼睛。
「你从来就没有一次,好好听过我的话……」这声低喃倾诉,道尽了再也传递不了的千言万语。
要是他有说出口就好了……
「利威尔……」
待在他们身旁的韩吉,心痛地看着他空茫无助的表情。一想起在最后仍质疑诗织动机的自己,她手掩着脸,强咽不住喉咙的酸涩,让破碎的哽咽埋进掌心里。
刚从韩吉口中得知来龙去脉的艾伦,不言不语地望着为了不让自己的计画受阻,刻意指使弗洛克将情报洩露给萨克雷总统……他曾狠下心设计的前辈。
不理解诗织为何这么做的艾伦,无法承受地摇着头。
「没有了巨人之力……岛外的人类都还活着,帕拉迪岛会受到全世界的报复……」
他颓坐在地面喃喃自语,不敢面对身边的同伴,一片混乱无章的思绪中,只能想到这座岛上的所有人,即将死于踏平这片土地的敌人手中。
阿尔敏抹掉眼眶泪水,双手用力搭上艾伦肩膀强迫他抬起头,将挣脱出悲伤的期待望进他的眼底。
「不会的!艾伦你冷静想一想,你只是透过巨人的能力看到未来碎片,跟诗织前辈拥有的力量,所知道的未来是不一样的!」
"那前辈你呢?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怎么选?"
阿尔敏忽然想起多前年那场夺环战,与他同坐在高墙上,面对当时迷惘、无所适从的自己,依旧没有离开半步,那般轻声诉说的前辈……
记得那天的天空很蓝,前辈几乎是毫不迟疑的回答他。
"大概,是找到能让大家都幸福的方法吧。"
阿尔敏哽着声,更加用力摇晃了艾伦,「前辈之所以让全世界经历后面发生的事情,不惜牺牲自己让巨人之力消失,就是确定帕拉迪岛从此是安全的!」
阿尔敏坚信,躲在橱柜从缝隙窥探外头,与身处于毫无阻碍的橱柜之外,这两者能见到的风景截然不同。
「我相信诗织託付给我们的未来……」望向似乎只是安然入睡的诗织,眼底一片黯然的韩吉,话语透着深信不疑的语气。
「相信?」艾伦不安地转动眼眸,「我们真的要将这座岛的生机……託付给这样不确实的事情吗?」
「艾伦……我也相信前辈。」
艾伦抬眼看着将手轻轻覆上他手背的三笠,再望向周围的同伴,以及不久之前战得你死我活的人们。
他垂下眼,迷茫失措的不安远远大于劫后余生的喜悦,让他不知道该怎么去轻易相信。
就在这时,一道突然出现的火红身影,无视笼罩于一地的迷茫与哀痛,在众多愕然的视线中,一脚狠狠踹向艾伦的后脑杓,让他直接拿脸餵地摔得狗吃屎。
「臭小子,让你信就信,哪来这么多废话?」
「……芙洛小姐?」韩吉愣道。不只是她,几乎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住。
芙洛冷冷瞥了他们几眼,当视线触及一处后,她先是一怔,接着歛下所有的情绪,迈开脚步走近。
蹲下身,单膝抵于地面,芙洛低头注视着曾经让她亏本无数,也不由得在最后让她心生佩服的人。
她眼中没有悲伤,只是平静地看着。
「所以这才是你选择消声匿迹的真正原因吗……」芙洛脱口后便了然,「因为早就知道自己的死期。」
她瞥了眼面前的利威尔和韩吉,想到诗织只让她交代事情给那个叫阿尔敏的金髮少年,并没有说这两人会出现在这裡。
也是,对一个能知晓未来的人而言,宁愿落得被通缉的下场,根本不是为了什么方便行事的理由,原来是害怕身边的同伴,会猜出自己决心赴死的打算吗?
还真是一个心思单纯得要命的笨傢伙啊……
「他让妳做了什么?」
芙洛瞧了眼视线始终停留在怀中人,没有移开半分的利威尔。
「一个月前,这小傢伙来地下街找我,我只是替他保管了他留给你们的三份礼物。」她站起身,抬手示意后头的小弟,「去把他们都带来吧。」
瞧见好几个手臂绑着黑布、红布的士兵,如醉初醒般地接连从街道聚到这。芙洛扬起下巴,朝这些有头有脸的人们高声说道。
「你们这些想把他抓来做实验,被猪屎蒙蔽了智商的愚蠢高官们都听好了!佔据各个兵团本部的耶格尔派,这个时间点应该全都被绑成连搔个痒也办不到的一群猪头,就等着你们回冈位上随便处置!」
「芙洛小姐……这是诗织拜託妳的事情?」
芙洛朝韩吉点点头,推论出诗织的用意,「第一时间让军团组织得以恢复秩序,尽快抚平民众的情绪,让老百姓们有权利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是刻不容缓的事情。」
接下韩吉的茫然神情,芙洛眉眼间皆是毫不动摇的自信。
「我既然答应下来就必定能办成,绝对不会让小傢伙所珍视的你们,落得被那些猪头夺权后清算的下场。」
「大家——」
这声熟悉的嗓音突然从后头传来,当艾伦与柯尼几个人不敢置信地望向声音来源,耳边同时也传来芙洛有些调侃的话语。
「挖坟这种让人发毛的烂事真是干一次就够了,只是没想到打开棺盖,这孩子竟然还活着。」
雾中透出的模煳身影已经足以让眼中盛满泪水,在人清楚出现在大伙面前的一瞬间,他们蓄积于眼眶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地夺眶而出。
「莎夏——」
莎夏泪流满面,「是诗织前辈救了我……」
瞧了眼抱成一团哭得十分难看的几个人,芙洛再次向韩吉透露。
「将莎夏挖出来后,我发现她后颈脖还留有两道针孔注射的微小痕迹。莎夏说,那是在你们决定执行雷贝利港计画的一个月前,她从市集清醒后便有的,只是她当时以为是被哪来的蚊虫咬。」
这埋藏于当中的言外之意,在场人皆心照不宣。
——诗织抽出自己的脊髓液,注射在莎夏身上。
「现在到了最后一份礼物了。」眼见小弟将一人押来时,芙洛不禁领悟到为何最为香醇美味的好酒,总是沉于瓮底的喻意。
「我也是到这时候才弄明白小傢伙的真正意图,让全世界亲身经历这场由仇恨製造的悲惨报应还不够,他还多给你们准备了一道相当有份量的保险。」
芙洛抬眼望向一旁早已放下手中武器,兴许也全被蒙在鼓裡的玛雷士兵,讪笑道。
「没想到啊,仇视艾尔迪亚人的玛雷大国,背后真正的掌权者竟然是艾尔迪亚人。」
「这个放任玛雷胡作非为百年,放任玛雷把这些年来所做的好事全倒扣在我们身上,从头到尾只会躲在豪宅裡坐享荣华富贵的家族,也该好好出面替这个世界擦擦屁股了。」
这番话令听闻的人纷纷抬起脸,抹掉泪水的莎夏,朝柯尼他们坚定地点点头。
「妳的意思是?」韩吉愣住。
在小弟将人带到身边后,芙洛踢上膝窝让人直接摔跪于地上,再掀开盖于他头上的布袋。而当双手连忙撑地才稳住身子的人,抬起一张满是鬍渣十分狼狈的脸孔时,艾伦瞪大了双眼。
「威利……戴巴?」
「……他不是已经死了?」与所有人一般,韩吉几乎无法掩饰脸上的愕然。
从一群玛雷士兵中迈出步伐的迪奥·马加特,伫足在韩吉等人之中。在共同经历了那份真实未来,纵使在现实中甦醒过来,但这份曾出手相助的真实情谊始终铭记于心。
「始祖……不,艾伦·耶格尔袭击舞台的时候,虽然时间很短但确实有一瞬间灯光全灭……」马加特停顿下来,望向曾将玛雷引以为傲的战士队尽数击败的诗织。
「那点时间如果是他的话,要带走威利·戴巴确实办得到,而当时能够提供这些协助的……应该就只有奇优宓了。」
「一副会吓哭小孩的兇恶模样。」芙洛仰首打量着在她菜盘之外的粗旷男人,「你就是现今玛雷的军队最高指挥官——迪奥·马加特?」
「我是。」相较于刚亲身经历未来的惶然,芙洛言词裡的从容笃定,马加特没有感到意外。
芙洛挥了挥手指,后头小弟见状一脚狠踹在威利戴巴屁股上,将人像球似的踢到马加特面前。
「小傢伙让我把人交给你,他说,你会知道该怎么做。」她捋了捋盘起的头髮,不用跟臭轰轰的男人废话太多,她由衷感到庆幸。
马加特环顾着四周,将目光流转于同为玛雷人的士兵们、曾经是敌人的同伴、与从小看到大的孩子们……
他忍不住思考,这个世界到底是从哪个环节开始出错的?
用话术洗脑生活在大陆的艾尔迪亚人,将弥补对世界造成的悲惨历史深刻在他们的骨肉里。
把他们作为侵略其它国家的武器,同时灌输为玛雷奉献一生的他们都是善良的艾尔迪亚人,与岛上企图将世界变成地狱的恶魔不一样,所以制裁那些恶魔,是全世界的大义之举。
最后导致……全世界承受如此可怕的报应。
如临重来的珍贵机会,马加特已经不敢再奢求太多,他弯下直挺的腰桿,双膝即地,跪于威利·戴巴面前。
「我们动不动就高举着正义的口号,把所有的谎言、丑陋行为正当化,导致全世界对艾尔迪亚人的仇视达到沸腾,将这些仇恨,以及过去所有历史罪孽全都扣在帕拉迪岛上,这样的卑鄙行为是错误的……」
看了眼牵握住彼此的贾碧与法尔可,马加特万幸他还来得及在整个世界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之前,挽回他早就应该做的事情。
「我们有责任将这段血腥又愚蠢的历史,忠实地传达给全世界,就像那位给予我们再次机会的英雄……与我一起终结这个地狱,并欣然接受全世界的指责与罪衍吧。」
「威利·戴巴……你愿意跟我握手吗?」他朝威利伸出手,就像两个月前他在马车上握住威利的手,计划决定在演讲上,与之共谋的那场罪孽。
威利沉痛地闭上了双眼,再重新睁开后,抬手覆上。
摊摆在面前的全部所见,都是艾伦曾经有过期待,却遭万念俱灰的现实溃败得支离破碎的心愿。
可当这些遥不可及的望愿全摆在眼前一一实现时,佔满他心头的,全都是不敢逃避也不配被救赎的卑劣感。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跪坐在地上的艾伦,颤抖地弯下身子,十指深深崁进地面,任由指尖于地面留下几道触目血痕。
"芙洛小姐,到那时候,再麻烦妳替我做一件事。"
那日的话语突然浮现脑海,芙洛将目光离开艾伦,恍然地看向诗织。
「原来……是指这个时候吗?」她喃喃说道。
「芙洛小姐?」芙洛缓步走向艾伦的举动,令韩吉不解。
芙洛停于艾伦面前,「他说到时候会有个小鬼哭闹撒野,嚷嚷着为什么、为什么的蠢话,要我替他转告给那个臭小鬼一句话。」
芙洛蹲下身,迎面艾伦眼中的错愕,回想起诗织当初在向她细诉这些话语时,那声真拿你没办法的从容笑语。
「因为你哭着说不想死的嚎叫声……实在是太难听了。」
当眼前倏忽浮现当年刚加入调查兵团,清扫古堡的那一天,刻意让他放掉拘束与紧张,笑着将他拉起身的身影时,蓄积于艾伦眼眶的泪水终是夺眶而出。
他紧紧抓着阿尔敏与三笠,再也承受不住地放声痛哭。
踏过瀰漫一地的泣音与沉痛,布鲁托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没有半刻停歇的猫足直直往前,最后伫足于诗织面前。
牠静静端详一会,轻轻舔拭那张彷彿只是安睡的脸庞,然后跃上他胸前,把自己蜷缩起来,就像以往诗织在树阴下偷懒打盹,窝在他身上休息时如出一辙。
在听完了曾经想过放弃性命,于后来重新拾起对未来的美好憧憬,却又被这个荒诞世界摆弄得别无选择的诗织,耗尽了生命所为他们换来的这一切……
利威尔不言不语的将诗织抱起,转过身,一步一步的,带着他离开这片尘嚣。
「我迪奥·马加特在此发誓,绝对不让您给予的机会白白浪费。」将双手紧贴于两侧的马加特,弯下腰桿,朝逐渐远去的身影深深鞠躬。
橘红色的夕照,逐渐隐没于山峦,一抹弯月淡淡挂于烧红的云彩间,底下蔓延于城镇的微弱火势也快燃尽。
趴卧于诗织身上的布鲁托,在一阵微风轻拂过身边时,耳朵动了动,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一隻近乎透明的手,悄然从半空浮现,于所有人都看不见的状况下,轻轻覆在诗织额上。
宛如阳光照拂般温暖,也似小河涓流般轻柔。
布鲁托眨了眨眼,一双碧绿色瞳孔,映照出一名少女将手抬离后,微笑着逐渐消逝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