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被全世界称作为"奇蹟之日"的那一天,已经过去了两年。
无数应该死于那一日却生存下来的人们,在被那场未来幻境冲击的隔日,生活在同片土地上的所有人,从威利·戴巴与玛雷得到全盘托出的事实真相。
过去的岁月,确实存在玛雷与艾尔迪亚互相侵害,同时对这个世界罄竹难书的残忍史实。
被巨人吃掉的恐惧、被欺凌的痛苦、被残害的生命,正因为人类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生物,始终无法忘怀的残暴压迫于永不退让的强烈执着中……
人们用最简单的仇恨,取代没有人愿意迈出一步的理解和沟通,不断用仇恨製造出更多根深蒂固的仇恨,让历史的仇恨,就像被锈斑侵蚀的铁不断地延续扩散。
在这样不存在理解与退让只论对、错的历史轮回裡,所有的人,都可能是加害者也可能是受害者。
在这个已经没有巨人的世界裡,要怎么从历史中吸取教训,怎么走出战争的框架,走出深陷森林之中的循环与徘徊。
让原本可能要目送家人远征战场的眷属们,不再需要承受与至亲生死隔绝的痛苦,让类似这样豪无意义的争斗画下休止符,是每个人都要意识到的问题……
也是生存在这世界上的所有人,必须要静下心来思考的难题。
「这间屋子还真不错啊……」
风过绿梢,当筛漏的阳光穿透摇曳枝叶轻轻拂落于脸上时,聆听着远处海浪带走内心杂乱的韩吉,睁开眼,忍不住赞嘆这让她莫名感到平静的地方。
铁铲落地的声音,与飞扬起的碎土于起落之间,底下沉寂的旧土被重新翻于阳光之下。利威尔拾起掺混当中的小石子,扔至一旁已积成小丘的碎石堆,头也没抬地继续落下铁铲。
「妳这个负责外交工作的部长,在这裡说着悠閒的话没问题吗?」
「难得的休息时间就别那么严苛嘛,我待会就要回去了。」韩吉伸了伸懒腰,从摇椅站起身,「都亏阿尔敏这个相当优秀的副部长坐镇,我这个部长才得以抽空来这裡看看啊。」
当利威尔轻哼了一声作为回应后,韩吉走到屋檐下,拉过一旁的椅子再次坐下。
她手撑着脸,静静看向靠坐于鞦韆上,被一块薄毯严实裹得密不透风,看起来,只像是在安睡的人。
「两年前,你带着诗织离开又突然折回来的时候,真的吓坏所有的人。」她边说边抬起手,拾起诗织一缕落于脸颊在这些时间变长的黑髮,任由回忆滋长成怀念盈满眉眼间。
「没想到应该载你们去阻止艾伦的飞艇,后来竟然会成为带诗织到玛雷,接受由全世界组成的医疗团队医治的救命飞艇。」
「是啊。」利威尔握着铁铲,停下了动作,「全都多亏了那小鬼。」
「阿尔敏身上确实有许多让人惊嘆的能力。」韩吉欣慰地笑着,回想起当年威利·戴巴在会场上说出事实真相的那一天……
自告奋勇代表帕拉迪岛上台的阿尔敏,面对底下众多记者一开始脱口而出的,不是为岛上企求和平还是旁的什么话语。
他恳求这个世界,对让他们得以像这样面对面交谈,还能够拥有再一次选择机会的人伸以援手。
"他很虚弱,只剩下一口气在……但是帕拉迪岛的医疗水平有限,我拜託大家,救救诗织前辈吧……"
阿尔敏当时的话语还言犹在耳。
也是在无所适从不知道该怎么摸寻出方向的茫然世界,给予了一个能互相合作,也为后续的和平敲出了首要鐘响的机会。
因为诗织的干预,当年在巨木森林中计变成巨人,本来应该被利威尔尽数杀掉的近三十名士兵,除了被吉克杀掉的几人外,也都在巨人之力消逝的那一刻变回了人,回到家人身边。
而相较于岛外能够及时重拾的纠错与弥补,担心遭到大海对岸报复的帕拉迪岛人民,一开始,其实对诗织的所作所为有一大段时间的愤怒。
这两年来,在马加特与奇优宓的亚兹玛比特家族的影响帮助下,帕拉迪岛逐渐与包括玛雷、希兹尔国在内许多国家达成和平共识,并缔交友好条约正式与世界接轨。
岛上起初针对诗织的愤怒,也在逐渐显露的国际新闻与随之推行的各项贸易、研究等建设下,逐步趋于平息。
即使如此,仍有不同的质疑声音在世界各处蔓延。
虽然距离真正的和平还很遥远,这个永远不会停下争斗的世界,即使失去了巨人的威胁,对艾尔迪亚人根深蒂固的敌意仍在不同角落上演着,但他们确确实实已经迈出了第一步。
让这世界免于大屠杀,也让他们无须与同伴互相残杀。
——弥足珍贵的一步。
韩吉捋着诗织的黑髮,将它们捧于指间交错编织着。
「艾伦是透过巨人的力量,才能看到属于的未来碎片。而诗织则是能听到人们未来的声音,全世界每一个人的声音……」
她停顿下来,话音在风中飘扬渐散,直到又一阵轻风扬起她才接着开口。
「前阵子艾伦才告诉我,当初他在通道裡……曾看到过诗织的记忆。」
握在铁铲上的手指动了动,利威尔不言不语地抬起脸,看向韩吉注视起那张佈满伤痕,那张……双耳像是被撕裂无数次再被重新黏贴的纸张,不仅连一小块完好地方都没有,全是密密麻麻伤疤的脸庞。
韩吉嘆了口气,「其实诗织在决定这一切之前他很想回来,只是没办法做到。因为那些无法控制的声音,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根本无法动弹,不知道躲在什么黑漆漆的地方独自一个人……」
后面的话,韩吉没能再说下去。
原來这些狰狞醒目的痕迹,还有他们现在能身在其中的这个未来。都是诗织经历一遍又一遍,那些承受不住的折磨所换来的。
蜷缩在血泊中的颤抖身躯,黑暗裡破碎无助的嘶嚎悲鸣……
她没有办法想像,那该有多痛苦。
「你这傻瓜……真的是对自己很狠啊。」看着不会给她任何回答的人,韩吉艰涩地扯起唇角。
「虽然不知道诗织为什么恢复了心跳,但他确实是靠着怪诞虫,才做到跟阿克曼家族,跟你并驾其居的力量。而发生在他身上许多非人能承受的伤害,那些逐渐累积在身上的损伤也都在失去怪诞虫后……」
就像是突然被剥夺呼吸一下子就坠入地面的飞鸟,在失去了赖以为生的氧气后,只得苟延残喘地无力挣扎着直至咽下最后一口气。
在全世界医疗菁英的竭力医治下,度过无数个惊险病危长期只能靠呼吸器续命的诗织,终于在半年多前能够自主呼吸,也在一个月前总算能从玛雷的医院出院,回到帕拉迪岛……
抵达这间按照他心中蓝图,由利威尔亲手打造的海边小屋。
「现在的诗织,真的是随便一折就断的豆芽菜少年了。」
看着一张寂静睡颜,韩吉弯起被她编成麻花的髮辫,用髮尾挠了挠诗织的脸。
「你再不醒来的话,你最喜欢的那些甜食,就要被柯尼和莎夏他们全吃光了喔。」
她时常这样逗着诗织,但换来的都是他无知无觉的模样,光是这样,她便已是胸口隐隐作痛,那这些日子以来始终面对诗织这样毫无反应的利威尔呢?
至今她依然记得很清楚,当年利威尔抱着诗织离开时,那一副像似什么都失去的模样。
将手中髮辫放下,韩吉没有回头去看一直没说话,也始终没有再传来铁铲落下声响的身后。
她啞着声,「抱歉啊,我好像太吵了。」
「无所谓……」利威尔凝视着鞦韆上的人,让那些深埋于过往的声音,隐隐约约地,再次漂浮于他耳边。
「只要能把他吵醒的话,怎样都无所谓。」
韩吉离开后,在这间只有海潮声音以及绿影曳曳的寂然小屋中,利威尔将诗织身上的毯子拢好后,又回到院子继续挥动铁铲。
"兵长先生,等我找到想要的东西后,我一定第一个告诉你。"
"你来当我的邻居吧,只有你喔。"
他持续着翻土动作,可盛满于脑海让他逐渐无法继续的,全都是诗织从前不管他的意愿以否,这些径自喋喋不休,却被他一字一句牢记于心底的梦想。
"等所有事情都结束了,在海边,我们就住一起……"
完全静止下来的铁铲,在鬆软的土壤裡缓缓陷下。
利威尔抬头望向四周。他的视线流转在屋檐、走廊,徘徊在海风吹拂的洁白窗帘,婆娑摇曳的绿树和从枝叶隙缝间落在脸上的日光。最后停留在他沉静无波的灰蓝眼眸裡的,是那一张彷彿被停止了时间,明明近在眼前,却如同星辰般遥远的安静脸庞。
走过了数十年的难熬岁月,在只能遥望着一抹微光落下的阴暗坑底,竭尽全力地一步一步爬上来后,当终于置身自由广阔的蓝天之下……
诗织想要的,只是这样一片能够乘凉的悠悠绿荫。
就只是这样而已……
身后传来东西翻倒的声响,利威尔停下翻土动作转过脸,毫不意外地瞧见不知道从哪裡野回来的布鲁托,不仅撞倒走廊盆栽还大剌剌跳到诗织身上,在乾净毛毯留下好几个刺目黑脚印。
「喂……蠢猫。」
将铁铲刺进土裡,利威尔阴沉着脸走去,「脏死了,你掉进屎坑了吗,给我下来!」
跟主人一个性子的布鲁托,不仅对这骂声无动于衷还恍若无事地舔拭着自己的毛髮,而当毛毯间的指尖微不可察的动静晃过视线那一瞬间,利威尔张手探向布鲁托的动作猛地一滞。
双脚像被嵌进地底生了根,无法挪动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