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上的伤,我们处理不了。」
法兰拿来临时拼凑出来的医疗用品,一踏入瀰漫浓厚血腥味的房间,便瞧见利威尔已经将少年脏透了的衣服剪开,露出底下血肉淋漓的伤势。他只是思考几秒就下了这个结论。
少年静静趴伏在床铺上,佈满伤疤的皮肤紧贴在突出的嵴椎骨,就连两侧肋骨也明显得像要穿出皮肤,瘦得像只要被人一撞便会折断的身形。这是长期营养不良,甚至是太久没进食所造成。
法兰根本没办法想像,这具身体到底是怎么撑着与宪兵周旋,甚至在利威尔身上留下伤痕。视线继续徘徊在少年背后,不光是枪伤,还有好几处没有处理已经化脓的伤口。
他不忍地紧皱着眉,看向不发一语的利威尔,「子弹卡在肩胛骨跟肋骨之间,需要找医师来开刀取出。就算能处理好,这小子太虚弱了,能不能熬得过来还不……利威尔,你要做什么?」
他话还没说完,利威尔已经站起身,走到桌边,将匕首贴近烛火消毒。
「等找到人就来不及了,就在这裡取出来。」利威尔毫不迟疑地回应。再拖下去,逐渐愈合的伤口只会让子弹更难取出,更何况诗织这样异常的复原能力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等等,你是认真的吗?」法兰快步挡在他面前,满脸惊愕,「不是……你有取过子弹吗?」
「不就是割开肉,挖出来,然后缝上。」利威尔将消毒好的匕首与聂子悬置在铁盘上,他沉吟一会儿,偏头看向床铺上的人,「现在问题是,如果他中途醒来还比较棘手。」
见他表情再认真不过,语气没有一丝迟疑。法兰又是烦躁地挠了挠头,再这样下去头顶肯定会抓被自己扒秃。
「就只是一个来路不明的小鬼,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做到这个份上,唉,算了,真是败给你了。」他抚额大嘆,在利威尔转来目光,从口袋掏出一盒东西拿给他,「这是那些宪兵身上掉下来的,也不知道他们准备麻药大费周章要抓这小子做什么?」
「谢了。」深知缘由的利威尔只是伸手接下。
法兰摆摆手,「能救得活最好,希望不要扯进什么麻烦事……」
利威尔没有多做解释,排空注射器裡的空气后,替少年注射麻药。直到药效发挥,少年紧绷的身体彻底放软下来。
刀刃抵上伤口的瞬间,利威尔微微一顿。一会儿后,他才继续动作。
原来,这道枪伤,的确是他缝合的。
×
这隻野猫不仅兇,还想咬人。
昏睡整整一天的少年一惊醒,先是在陌生的房间裡乱窜。找到能当武器的东西傍身后,他一冲出房间,一见外头两人就立刻咧嘴齜牙,吓得法兰慌忙下只能随手拿东西抵在身前防御。
利威尔正泡着茶,瞧了眼扫把跟锅子相持不下的对峙场面,继续沖水动作,语气平淡:「把扫把放下,别弄坏了,这把用起来挺顺手的。」
「现在是在意扫把的时候吗?」拿锅子当盾牌的法兰冲他崩溃大喊。
「别大吼大叫。」利威尔瞥他一眼,然后看向紧握着扫把,满脸敌意的少年,「我们如果要对你做什么,就不会没绑着你,还閒着没事帮你处理伤口。这点判断能力你还是有的吧?」
这话说的乾脆,精确戳中少年的疑虑。
少年没有回答,黑眸紧紧盯着利威尔不语,沉思片刻,状似不解地皱着眉后,扫了眼近在眼前的大门。
「你可以走。」少年步伐挪动的瞬间,利威尔语气淡淡地说道。并在他转来错愕目光时,继而道出让他更是不明所以的话语,「不过在这之前,先跟我来一趟。」
被彻底封锁在黑暗的地底城市,无一丝阳光渗透。深色的滴水顺着上层的水道裂缝,持续不断地侵蚀街道与墙角,在地面积起污浊的水洼,染开斑驳的污渍。
水沟味与成堆腐败的垃圾交杂,在空气中发酵,瀰漫着让人日渐麻痺的腐臭酸味。
少年所护着的九个同伴,从残破漏风的骯脏屋棚,转移到这座能够遮风的屋子。透过未掩上的门板,见他们每个人各自拢着一条毛毯,狼吞虎咽地吃着东西。少年鬆了口气,脸上的阴霾逐渐褪去。
看着少年脸上的轻鬆,利威尔没有说出口的,都是这九个人满心欢喜地接受那些东西时,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提问起过他的事实。
利威尔很清楚无论自己说什么,也无论摆在少年眼前的真相是什么,其实老早就知道这些的他,根本一点都不在意。此时的他,只是很单纯的将这些人的死活,当成了活在这个世界上的生存意义……
让他得以在垃圾堆生存下去的唯一念想。
……真是个蠢货。
「宪兵团那帮人还会继续派人下来,身为那群人目标的你如果真替他们安危着想的话,就不要再接近他们。」
利威尔的这番话,令少年朝屋子移动的步伐猛地伫足。瞥了眼那张因而彷徨的神情,利威尔在转过身迈开脚步时,将话说得更清楚些。
「看你是要带着他们,继续在臭水沟过到处逃窜的日子。还是待在我这直到把伤养好,这至少能让你的同伴免于寒冷挨饿……你就选一个你喜欢的吧。 」
根本不用思考的选择,但利威尔很清楚少年在犹豫什么。他没有办法动摇少年护佑这些人的决心,能做的只是将他留在身边。
他不清楚诗织会在什么时候遇到肯尼,也不知道自己会在这待到何时。在找到方法,能寄送信件到上层的这个期间,既然知道肯尼当初是靠胁持那九人才抓到诗织,现在他已经将他们另外安置好,只要不遇到肯尼,也许……
就能够改写,诗织被罗德·雷伊斯禁锢的事情。
少年望着利威尔远去的背影,攥在身侧的拳头,悄然朝后挪了挪。他没有转身离开,也没有立刻跟上,只是沉默地站在原地,像在本能地抗拒着什么,神色晦暗不明。
迟疑片刻,少年侧头望向屋内的同伴们,看着他们吃着食物、披着毯子,一张张沉浸在安稳裡的满足模样。指节在绷紧与鬆开间来回不断,最终,他再次望向利威尔,鬆开拳头,踏步跟了上去。
利威尔斜睨着后方,见到少年如他所想乖乖跟了上来。
几乎无法拒绝的选择,利威尔明白为了其他人,总是将自己安危放于后者的傢伙,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他轻哼了声,想着算这蠢货识相,不然就等着再被他踹屁股。走了一段路,利威尔不禁留意到,无论他走快还是走慢,跟在后方如出一辙的举动。
他移开视线,重新望向始终如一的阴暗城市。对街道上再熟悉不过的脏乱,越看越不顺眼。
——少年刻意与他保持的距离,是七步。
一回到家,利威尔先是扒开了少年衣服。确认背后的伤如所想开始愈合,能够碰水了,就直接将一脸疑惑的人赶去已经烧好热水的浴室洗澡。
折起过长的袖口与裤管,少年薄弱的身板,让身上衣服显得更为宽鬆。当他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髮从浴室出来,就瞧见法兰与利威尔正在摆着一桌的食物。
他愣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们。尔后不由得偏了偏头,好奇地闻了闻经由茶壶飘散出的雾气,所瀰漫在空气中的香味。
少年脸上已经没有之前的浓烈敌意,但戒备的神情仍未消退,反而多了几分疑惑。他困惑的目光徘徊在两人身上,像似不明白这两个人究竟是为了什么,会把自己这样的人带到这裡。
正当他依然想不透这些时,一件东西突然落到头上。少年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几步,连忙扒拉下盖在头上的浴巾,防备地看着走过去的利威尔。
「把头髮擦乾,别把地板弄湿了。」利威尔瞥他一眼,拉开椅子坐,「擦好就过来坐下。」
少年懵懂地盯着他一会,缓缓低下头,瞧见几滴水滴低落在宽大拖鞋周围。他稍稍挪退了些许脚步,像有些无措,然后看向手中的浴巾,才缓慢地擦拭起头髮。
少年观察他们,坐在椅子上,踮起脚尖,脚趾有些无所适从的蜷缩着,看向桌上的食物咽了咽口水,猜疑的目光依然徘徊在两人之间。
「你不吃吗?」
少年转看向出声的法兰,那惊讶的神情彷彿在说他怎么会问这个。
「吃吧,什么都不用换。」利威尔将一块麵包放在少年的空盘上,这下换法兰满脸不解。
「换?换什么?」
可就是这句让法兰满脸问号的话语,顿时让少年诧异地睁大眼睛。他愕然地看着抓起杯缘喝茶的利威尔。
「真的……可以吗?」这是他在这间屋子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带着小心翼翼,以及满脸的不敢置信。
利威尔放下茶杯,定眼看着他,「在我这裡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少年盯着他们,试探性地慢慢伸出手,指尖停在麵包边缘,却迟迟没有触碰。
像是还有所怀疑,他抬头,黑眸在两人身上审视着。见一个人依旧淡淡地喝着茶;另一个人则是看了他一眼,点头示意,语气轻描淡写:「快吃吧,不够还有。」
少年没有说话,只是继续盯着他们。指尖触碰到麵包的那一刻,他全身紧绷着,像是随时准备缩回般。等了几秒,确定没有人有任何异动,他才大胆地用双手捧起麵包。
然后,他低下头,嗅了嗅,轻咬了一口,视线余光依然盯着对面两人,慢慢咽下去。他再咬下一口,这次比刚才大口了些,仍偷瞄戒备着。直到第三口后,他直接狼吞虎咽了起来。
乾硬的麵包没什么咀嚼就吞下,又一口接着一口塞进嘴裡,像恨不得将这些东西直接塞进肚子。少年甚至没发现,自己的双手在颤抖。就在他拍着胸口一副快噎住时,一杯茶恰如其分的放到他面前。
利威尔睨了眼少年吃得两颊鼓起,又因此愣住的滑稽模样,「不想噎死就吃慢点,没人跟你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