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威尔……你刚才是在做什么?」法兰目瞪口呆,看着他在一杯茶中加了六匙糖的奢侈举动,「不……先不管奢不奢侈,这种东西有人类能喝吗?」
法兰完全无法理解。没料想利威尔昨天缝合完枪伤,特地出门一趟,到酒馆跟人老闆扳手腕,赢了罐糖回来,竟然……是要做这种事情?
他皱着眉,想凑过去看那杯“人类绝对不能喝的液体”,结果才一靠近,一股甜腻到让人窒息的气息扑面而来,他猛地往后大退。
「你确定这不是毒药?」法兰捂住鼻子,脸上全是“这是想毒死谁”的表情。
「不就是花点力气的事情。」利威尔不以为然地说着,顺手抓起自己茶杯喝了一口。他停顿一会,「那喜欢显摆自己臂力的秃子店裡……好像还有几罐对吧。」
——等等!他还打算再去抢?
法兰嘴角一抽。已经盘算好的利威尔,对旁边难以置信的视线不为所动。他侧过脸,拿着自己的杯子,示意直盯着自己,一脸呆样的少年跟着照做。
少年把嘴裡的麵包用力咽下,迟疑地伸出手,模仿他的动作握住茶杯。少年先是好奇闻了闻扑面而来的雾气,然后轻轻啜了一口,那瞬间,少年眼睛睁得大大的,露出的震惊目光,令利威尔骤然一顿。
「这是什么?」少年眼裡闪过惊讶的光亮,像是第一次吃到糖。
「……你没喝过?」利威尔刚问出口,就意识到自己有多蠢。这傢伙连顿饱都没得吃了,怎么可能喝过这些东西?
他身体微微一震,脸色一沉,瞬间明白什么叫搬石头砸脚。好像知道那蠢货之所以爱吃甜不死人的噁心东西,非得要在红茶裡加六匙糖,那些他一直无法理解的奇怪喜好……到底是怎么来的。
利威尔抬手捂上额前。虽然很不想承认,但,他确实还是承认下来了。只因为,虽然他还是无法理解这种噁心东西到底哪裡好吃,可在发现诗织一直留存至今的习惯,全是因他而有的缘故后。
放在桌面的指尖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原本有些僵硬的肩膀也慢慢放鬆下来。心头因此一动的利威尔,忍不住看向用双手小心翼翼捧着茶杯,眼睛直直盯着面前微微漾开的茶水,像捧着什么珍贵物品的少年。
他想起很多年前,自己曾经问过诗织的疑问。
"为什么是六匙?"
"因为就是六匙。"
"你这什么回答?"
"其实真正的理由我也不清楚,只是试过很多次才找到这个味道。有些事情隔了太久会遗忘,但某些记忆却不会,以为忘记了却一直都记得。"
当时诗织轻嚐了口茶,在茶水热气缭绕间的那张怀念神情,至今仍是历历在目。
"就好像我现在在这裡跟你一起喝茶,即使隔了很多年以后,你已经忘了我的模样,但也许还能记得当时这一杯茶的味道吧……"
原来……是这样啊。
他终于明白这些话的意思了。
利威尔沉默片刻,视线从少年身上移开,伸出的手悬在半空,顿了一瞬才抓起杯缘,「……别搞错了,这些都不是白给你的。」
他喝了口茶,桌面另一手不自觉地握了握,可语气依旧冷淡,「吃完把自己整理好,早点上床睡觉。明天开始干活。」
法兰嘴裡的麵包差点喷出来。他目瞪口呆地盯着利威尔那张似乎被什么刺激一下,显然刻意别开脸的不自然举动。在利威尔因此移来视线时,法兰赶紧弯身探进桌下假装捡東西。
他张大嘴巴,难以置信。
今天从利威尔身上承受的惊讶,已经足够多了。
×
夜晚,坐在沙发已经有一段时间,利威尔听着法兰从另一个房间传来的打呼声,转头看向自己让给少年的房间。那扇隔音不怎么好的门板,在他坐在这的期间,没有任何声响传出。
他站起身,走近,并打开门。如他所想的,整齊铺好的床铺空无一人。在房间角落找到抱着双膝蜷缩在墙角的身影,他蹲下身,看着将脸埋在膝盖沉沉睡去的人。
为了让少年能睡个好觉,他在少年茶裡加了些能入眠的药。
抱起轻得要命的少年,将他放在床铺上,盖上被单。利威尔轻声搬来张椅子坐下,静静看着少年即使在睡梦中,仍然不知不觉又将自己逐渐缩成一团的模样。
微弱的油灯,摇曳的橘黄火光,浅浅映照在少年苍白的脸上。
利威尔的思绪忍不住回到当年政变成功后,兵团从那些参与者家中,搜出的交易帐本和遗留下来的各种纪录。
当中纪载着持续十年之久的变态游戏,这些猪猡给予让他们赚得满盆满钵的小孩,是远比家畜还不如的待遇。上场比赛之外的其余时间,他们把小孩塞进狭小的铁笼,好几个人挤在一座,吃喝拉撒睡全在那里。
长达十年。
日常维生的食物,是连养猪人都不会餵猪的腐败馊水。
为了吸引观赏者不断加码下注,那些比猪屎还不如的人渣,会提前将小孩饿上三天,告诉他们,将比赛表演得精采的人就能换到更多的奖励。也会刻意让他们换上好看的服装,只为了让他们的厮杀,看起来更加赏心悦目。
为了活命、为了吃到比发霉还好点的吃食、为了喝到比臭水沟乾净一些的脏水、为了一件至少能起点保暖功用的破烂衣物……他们在场上的所思所想,全都是怎么虐杀彼此。
病了,残缺不能再上场的小孩,无论男女一律被卖去妓馆,反正不够数的,再从人贩子买来就有;死了,就扔到一口废弃老井。
幽深的井底下困住近百个孩子,他们层层堆叠,在寂静而发臭的死水裡腐烂,没有被任何人知道。包括恶臭和苍蝇蛆虫在内,都被掩盖在井口的一片铁板困死。
一直到政变成功后,在诗织的带领下,隐藏在井裡的秘密才得以被人知晓。让早已分不清谁是谁的骸骨,能够获得自由,离开这口久到难以想像的囚禁,来到蓝天下安息。
利威尔还记得那一日,韩吉好奇问诗织是怎么知道,这处位于地下街垃圾场更为深处的隐蔽地方。当时,诗织只是随口回了她一句"以前碰巧听到他们说起。"
可在诗织告诉下去打捞的宪兵,井壁哪几处有立足点,裡面有条铁鍊已经腐锈无法拉撑的提醒后……他便晓得诗织是怎么知道的。
利威尔不自觉握紧了搁在臂上的手掌,指节在那些过往记忆中不断收紧,微微发白。
他沉寂的目光,静静看着蜷缩在床上的少年。看着那张脸,即使在药效发挥的影响下,依然眉头紧蹙、双拳紧握,彷彿连在睡眠中都无法摆脱恶梦的纠缠。
在这样骯脏得连空气都令人作噁的地方,诗织之所以能存活下来,全是因为身上的怪诞虫。其实只要诗织想,以他的力量要逃离那样的地方并不难。
但,就为了那些给予他能够被人需要的同伴,又或者是从有记忆以来,就身处在那样的地方。他就像一隻丧失了对于自由追求的笼中鸟,认为自己所处的世界,就只能是这样的狭小牢笼。
只能永远被困在笼内,只能注定如此。
无处可逃,更无处容身……
隔日,少年迷迷煳煳地睁开双眼,手掌无意识抚上枕头边缘,指腹在柔软的布料上来回抚摸。忽然,他动作一顿,瞬间睁大双眼,当视线停在脸旁的枕头,他猛地坐起身子。
少年僵住,错愕地快速扫视四周,直到目光落在双手抱着胸,坐在椅子的人身上时,更是浑身绷紧。
似乎在看清楚那人是谁后,少年踏向地面的脚硬生生止住,悄悄收回。他慢慢平稳了情绪,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蹲坐回床上,视线却不受控制,偷偷朝闭紧双眼的利威尔身上飘去。
像是要试探般,少年右手迟疑地缓慢伸出,最后在利威尔面前挥了挥。见没有反应确实睡得很熟,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原本绷紧的身体也跟着放鬆了些。
少年坐在床上,微微偏过脸,盯着低头熟睡的人,但脸上的困惑并没有消失。
他静静地瞧了很久,后来将双手撑在床上,往前倾着身子,然后停了下来,观察一会。接着,又往前了一点点,小心翼翼地拉近之间的距离,近看那张埋藏在阴影里的脸庞。
少年吸了吸鼻,眉头微微一蹙,像似闻到了什么气味,逐渐褪去戒心的双眼睁着好奇,再没多想地靠近对方。在找到那股引起他兴趣的气息后,少年闭上眼,彷彿想将这股余味记住,更加不自觉贴近了他。
打从少年甦醒便同时醒来的利威尔,像怕惊扰一隻胆小敏感的动物,刻意继续装睡,任由他对自己的多种举动。
直到他倚近自己颈脖,并落下难以再继续假装的气息后,利威尔睁开双眼,看向歪斜着脑袋,只与他隔着浅浅距离,如猫一样轻凑在面前的少年。
这傢伙……不管现在还是以后,都老爱做这种奇怪事情。
利威尔让视线流转一会儿才缓缓开口:「想做什么?」
耳旁的声音令少年倏忽睁开双眼,在瞧见一双近在咫尺的灰蓝色眼眸,他猛地往后大退,在床上仓皇地滚了几圈直到背抵上墙才停下来。
利威尔站起身,背对少年往门口走去,「醒来就去洗脸,吃完早餐就得出门了。」
他没有回头,但他知道,少年现在肯定还是瞪大眼睛,一脸惊慌地缩在床上。
嘴角有那么一瞬间,不受控制地微微上扬一下。因为,这副大吃一惊的发窘模样,的确是那蠢货会有的蠢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