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东旭不太愿意回忆起的童年记忆是这样的——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他在居民楼附近的公园里差点害死了一只狗。

他蹲在吐舌头的大黄狗面前，把手上刚拆开包装只吃了一口的巧克力棒递了上去。

当时他觉得这只在回家路上遇到的狗不仅仅只是吐舌头哈气，而是眼巴巴地盯着他手里的东西流口水。

大黄狗老实乖巧地在他伸手时长大了嘴，然后，“阿财！”它的主人很大声地把它叫回了头。

阿财摇着尾巴哈巴哈巴地朝主人跑过去，它的主人却没有理会腿边绕圈的狗，向着想要喂狗巧克力棒的他走了过来。

“你是不是傻#%……￥…&%*”

他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他其实早就听习惯这种破口大骂，暴躁、粗犷、声音大到震得人脑瓜子嗡嗡。

外婆外公家总有类似的吵架声，每天都有，在他的记忆里好像没有争吵休止的休息日。

虽然习惯，但他还是感到不安，尤其是当狗主人指着他鼻子骂，再用骂骂咧咧的语气给他科普狗吃巧克力会死这件事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多大的错。

他害怕了，真心害怕了，所以他低下头认错，第一次将所有的暴躁的、粗犷的、刺耳的谩骂承受。

他从小跟外婆、外公和爸爸生活在一起，一直到小学五年级的时候都是这样。

爸爸不喜欢家里的氛围，嫌弃外婆外公争吵的声音大，所以常常不在家待。当然，爸爸要工作也是一个主要原因，他晚上就会回来了。

在爸爸回家之前，他放了学就自己走回家，然后懂事地帮外婆洗菜、择菜、淘米、烧饭。

一般这个时候外婆也在厨房，在做另一道菜，而外公就倚在客厅的躺椅上看电视。

外公从来不干家务，他的腰早年做工时伤了，光站着就得弓着半边身，若要直挺起来，就得撑着墙“哎哟哎哟”痛叫好一阵，最后放弃。听说是好不了了，但是能走路，其实也不妨碍生活。

外婆在电视机前拖地的时候，因为挡着视线也会被外公骂。但外婆不是逆来顺受的绵羊脾气，所以会举起拖把往地上一杵，直接站在电视前面骂回嘴去。接着两人就有得吵了。

可最后无论他们吵得多凶，当晚外公还是得吃外婆做的饭，虽然不一定在饭桌上吃，而是端回自己堆满破烂的杂物房吃。

他在学校里跟同学讲过，他家外公外婆可凶了，同学问他：“他们凶你了吗？”他想了想，摇头说：“没有。”

但其实是有的，只是这样的情况不多，一般只有外公会骂他——在他挡了他看电视的时候。这时，外婆听见外公那鸭嗓怒音，会立马从房里或者厨房里跑出来跟外公吼，吼：“就你声音大是不是！”然后两人就这样又吵起来，他就成了局外人。

作为已经对这样情节熟悉无比的局外人是没有太多感想的，他觉得这就是外婆外公的生活方式。

直到他长大了一些才发现好像不是这样的。

有天他在居民楼底下看到一只被拴了狗绳的狗冲一个玩球把球乱砸的小孩狂吠，小孩的奶奶立马冲过来跟狗对吠，连吠带骂。

那个奶奶他认识，总是坐在树头剥豆角、剥花生。他放学经过的时候奶奶会主动跟他打招呼，微微眯起的眼睛旁边挂着比外婆眉心还要深的皱纹，但笑容很慈祥。

这样慈祥的奶奶居然会骂人、不对、是骂狗，他觉得很惊奇。

但课本里学过的课文、图书馆里借阅的书籍都提到过类似的东西，他知道——这叫爱。

那天他回想起了自己因为递出一根巧克力棒而被狗主人骂的事，然后又回想起了自己暴脾气骂起人来不带喘气的奶奶，他想啊，想啊：如果外婆当时在场，也会袒护我把对方连狗一起骂回去吗？

可是外婆在外面、在菜市场买菜砍价的时候顶多就嗓音大点，从不骂人说脏字。

外婆负责挑瓜砍价，他则总是安静地站在旁边提着菜篮子，周围的档主偶尔会跟外婆夸他：“你有个好外孙啊，这孩子，多乖！”

外婆常常看他一眼，然后摆摆手“唉”一声，半笑不笑地张着嘴说：“还行吧！在家能帮手干点活，比那死残佬有用！”

大概是因为他有用、他乖、他让外婆脸上涨面子，所以外婆偶尔会单独给他加餐，加个煎鸡蛋，把煎鸡蛋夹到他碗里后还看着他的头顶说：“好像又长高了，得吃点营养的。”

光凭这夹到碗里的鸡蛋，他断定：虽然外婆外公天天在家吵架互骂脏字他都不喜欢，但外婆比外公好。

后来，他又长高了一些，他知道了世界上原来有“离婚”这个东西，只要外婆外公离婚了，分开了，他俩就没法再吵架了。

夜里，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爸爸，爸爸就睁着眼枕在他身边，沉默地盯着天花板看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