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边的灯笼已经挂起来了,红艳艳的在风里晃。卖春联的摊子支在巷口,金粉写的“福”字反着光。
宋渝陪父母去街上购年货,回来时发现门口的信箱里被塞了一封信。
她抚落信箱上的雪,戴着灰色手套的手将雪夹出来时,信封上沾的雪粒簌簌往下掉。
她盯着那个邮戳看了很久,久到前面的宋母开始催促她。
“小渝,快走啦,你舅舅那边已经开始催了。”
钥匙转动的声音混着屋里传来的笑闹。宋赴诚的游戏机外放着枪战音效,厨房飘来炸丸子的香气。舅妈系着围裙探头:“快来帮忙摆碗筷。”
月亮刚上来。
舅舅家的老槐树下,铁皮桶改成的火盆烧得正旺。火星噼啪炸响,溅起的灰烬混着飘落的雪花,在橙红火光里明明灭灭。
大人们围着火盆推杯换盏,表弟表妹们举着烟花棒在院子里疯跑,尖笑声刺破寒夜。
宋渝从餐桌上下来,独自坐在最远的石凳上,看着嬉戏追逐的小孩,忽然想起了今天收到的那封信。
瑞士的邮票,熟悉的字迹。
“小渝!来吃炸年糕!”舅妈在回廊下招手。
宋渝摇摇头,她僵着动作犹豫很久,直到宋赴实拿了串年糕塞进她手中,笑嘻嘻地仰头看她,“小渝姐姐,吃年糕。”
宋渝把年糕塞进宋赴实的嘴里,他的小嘴被年糕塞得鼓鼓,嘴边抹上了甜辣酱。她推了下他的背,轻笑:“去看看你妈妈又做什么好吃的,别过来烦我。”
待宋赴实撇着嘴走后,宋渝拆开了那封信。
是熟悉却陌生的工整字迹。
信很短:
好久不见。不,好像我们上个月才见过。
国内今年很冷,和瑞士的雪一样。
新年快乐。祝好。
落款处本该签名的地方,拓着半枚指纹,像是沾了印泥狠狠按上去的。
爸爸醉醺醺地在远处喊她:“小渝!快点来,给你们发压岁钱了!”
宋渝起身,信封随意地放在了石墩上。
她走近时,宋赴实跑过来抱宋渝的小腿,沾满酱的嘴巴往她的裤子上蹭:“姐姐,你刚才是在看谁的信啊?”
宋渝皱着眉,听宋赴实眨眨眼道:“是小林姐姐的吗?”
宋渝“啧”了一声,拉开他,警告着:“离我远点。”
她离开时,石墩上的信已经不见了。
一个小女孩举着滋滋作响的烟花棒,手里拿着那封信,正点燃它。
她看见信尾被烧成一个黑黑的洞。
女孩妈妈见状连忙拉住女孩,凶道:“你怎么乱碰人家东西呢!那是宋渝姐姐的信——”
“烧了吧。”宋渝忽然说,她走过来,把信扔到燃烧的火盆里。火焰猛地窜高,将信吞没。表妹吓得后退两步,烟花棒掉在雪地里,发出“嗤”的声响。
“反正也是废纸。”她道。
熊熊的火焰将上方的空气稀释得扭曲,烟火被冷风吹得人眼睛发疼。
那缥缈的烟灰,似乎好像圣诞前期商场里那旋转的树形货架。
透过那一面,好像能看见夏妍妍那张比以前更精致的脸。
宋赴实又蹭了过来。
“小渝姐姐,小林姐姐什么时候来呀?”
“不来。”
“那你可以给她打个视频吗?她上次给我买小蛋糕的时候,我答应她要给她带妈妈炸的圆子。”
“…你有完没完?”
—
窗外的爆竹声震得玻璃嗡嗡作响,绚烂的烟花在夜空炸开,将整个街道映照得如同白昼。邻居家的欢笑声、碰杯声、小孩的尖叫声透过墙壁传来。
而林菁的屋内,只有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
小黄蜷在林菁脚边,耳朵时不时抖一下,被外面的鞭炮声惊扰,却又很快安静下来。
林菁的笔停在日记本上。她抬头看了一眼窗外——烟花的光芒明明灭灭,照亮她半边侧脸,又迅速隐入黑暗。
“小黄,你饿了吗?”在触碰到它毛发的指尖瞬间下意识缩回,转而拿起狗粮袋,倒进小盆里。
小黄狗的尾巴蹭了蹭她的脚踝,没有吃。
林菁叹了口气,窗外的冷风迎面吹来,吹动她日记本厚厚的纸页。
那密密麻麻的字迹就像她满腹的苦水,累积起来变成了难以纾解的心墙。
手机频频震动,班级群都是同学们发的丰盛的年夜饭照片。
翻日记本时,一张照片忽然从夹缝中掉出来。
那是前阵子她和宋渝拍的大头贴。
手指正摩挲着光滑的照片,手机忽然又开始震动,本以为又是群消息,可那震动一直不停,她把背着的手机翻过来,屏幕上明晃晃的几个字——
同桌。
邀您一起视频通话。
铃声响得刺耳,林菁的拇指悬在接听键上方,呼吸不自觉地屏住。
窗外的烟花声、电视里的欢笑声、邻居的碰杯声,在这一刻全部褪去。
只剩下心跳声,震耳欲聋。
这个点,宋渝怎么会突然跟她打视频?
她应该在和家人吃年夜饭才对。
她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点开了语音通话。
“她接了!”宋赴实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背景音里夹杂着春晚小品台词和碗筷碰撞声,“小林姐姐,我怎么看不到你的脸?”
林菁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大头贴边缘,照片上宋渝的侧脸被她的拇指遮住了一半。
“宋赴实。”电话那头传来宋渝压低的声音,“滚去吃饭。”
小男孩的抗议声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像是有人把手机贴在了耳边。林菁能想象宋渝此刻的模样,一定是皱着眉,手指不耐烦地敲着桌面。
“我本来还想给你看看妈妈炸的圆子呢……”宋赴诚在远处委屈地喊。
电话两端同时陷入沉默。林菁盯着窗玻璃上自己的倒影,发现唇角不知何时扬了起来。
又一阵窸窣声,似乎是宋渝拿着手机离开了餐桌,热闹的声音减小。
“在做什么?”宋渝忽然道。
林菁的目光扫过漆黑的电视屏幕,又落在冷清的餐桌上那碗已经凉透的速冻饺子上:“…在看晚会。”
“和他们一起吗?”
她的指尖揉皱了纸张。
“……嗯。”
突然,听筒里传来“咔”的一声轻响,紧接着是宋渝的呼吸声,比平时要重些——
她打开了摄像头。
画面里,宋渝的镜头对着被宋父从家里带来的小猫,猫咪正慵懒地蜷在暖气片上。镜头边缘,露出一截灰色手套,那是林菁织的。
林菁看着自己镜头里的漆黑,她呼吸忽然加重,却听宋渝轻轻道:“你可以不开。”
林菁松了口气,却又莫名有些失落。
窗外又一朵烟花炸开,璀璨的光芒透过窗户,将两人的沉默照得亮堂堂的。
宋渝那头传来碗碟碰撞的声响,宋赴诚正在远处嚷嚷着要放鞭炮。
“小渝,快点来,马上到零点了。”林母在喊她。
林菁的指尖倏然缩起,最终悬在挂断键上方。屏幕里宋渝那边的镜头依然对着那只打盹的小猫,猫咪脖颈上的铃铛随着呼吸轻微起伏。
“你去陪家人守岁吧。”林菁突然开口,声音比窗外的雪还轻。
宋渝没说话。
电话被林菁切断的瞬间,她的房间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
林菁盯着黑下去的屏幕,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边缘,那里还残留着通话时的温度。
书桌上的日记本还摊开着,最新一页的“除夕”两个字被揉皱又抚平。林菁突然伸手合上本子,揉了揉眉心。
小黄困惑地歪着头看她,尾巴轻轻拍打地板的声音在安静中格外清晰。
“去睡吧。”她轻声对小黄说,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的。
林菁撑着身子去卫生间洗了把脸,关了灯上床。
“……太冒失了。”
这句话不知是在说突然的来电,还是自己拙劣的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