汾城的李守将已然被连日的打击弄得晕头转向。
先是被派来镇守边关的三皇子殿下收到一只信鸽,连夜带着城里将近一半儿的人就进京了。城内的事儿又重新落回了他的头上,决策固然爽,但是才爽了一日,就收到京中让三殿下回去奔丧的旨意,三殿下已经走了,传旨的人他根本没法交代。
偏生这位宫里来的还一副不罢休的模样,他路上定然已经和三殿下的人马打过照面儿来,这时候还不快点儿回去追,蹲在城里一边儿喊着三殿下擅离职守,哭天抢地了半天,最后竟然一脸心安理得地开始对着他们这群当兵的要吃要喝。
请神容易送神难,这尊瘟神就在城里住下来了。
汾城许久没这么乱过了,李守将站在城楼上,远远眺望着风沙遍地的土山,在兀自苦恼如何应付城里那位祖宗才能快点儿把他哄走的时候,远处的山里一阵烟尘滚过,更加剧了他心中的惊骇。
这种程度的尘土,他调到这地方以来首次见到,绝对不可能是起风而生成的漫天黄沙。
李守将只觉得头大如斗。
定然是西邵人!
不知道城里是不是有人走漏了消息,叫那小狼王产生了攻城的想法!
汾城现在一没兵力,城内又没收到朝廷新发给的粮草,别说守城了,再过几日,都要跟城内的富户乞讨了。
“关城门!快关城门!”他虽然喊叫的声音大,但是城墙之上应声或者说话的几乎没有,不知道为什么,李守将觉得背脊发凉,似乎有极度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
慢慢地转过头去,他看了一眼身后。
一个女人,并没有穿着甲胄,肩头扛着一把刀,冷冷地看着自己。
而她身后的地面上,原本在守城的竟然一个接一个软塌塌地倒在了地上,旁边儿站着不少的人,都是他未曾见过的生面孔,多数是女子。
竟然有人悄无声息地偷偷潜入到了城内!
李守将想要说话,可冷汗在刚才的一瞬间就已经将他背后的衣衫浸透了,嘴里更是干的不行,喉头动了几次,却仍就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他一时之间全然没有了干一仗的心思,最后举了双手,示意自己不会有进一步动作。
“押下去。”魁星扬了扬手,示意林舟过来接手:“船哥儿,把人看好了,之后怎么处置,等她到了再说。”
这时候漫天的黄沙越发逼近,魁星探出头远远地看,一时间不知道是西邵人的追兵到了,还是陆审确脱险之后,带着队伍里剩余的人赶到了近前。
这城是个小城池,因为外面儿的徒弟太过于干旱荒芜,所以常年来并不会有人愿意绕远路来打,周遭的山里倒是有一些百姓借着猎物糊口和度日,城池的稳固性比不了常年在前线的晋峡关,可见此地少有人会攻打。
等沙子里面儿的队伍冲到近前的时候,她一眼就看见了队伍最前方的旗帜上面写了陆字,悬了两日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至少说明他们还算是安全。
魁星远远地朝着下面问:“有追兵否?”
可在行军之中,喊话的声音被马蹄和铁甲的碰撞声所遮掩,又隔了很远的距离,她不得已换成了旗语朝下面打。
跟在陆审确身边的人遥遥地看见了城上面的动静,原本还想着趁吊桥未曾收起的时候,讲队伍一整个儿闯进去,却不想骤然有这么一出,他揉了揉眼睛以为是自己没有看清楚,城上的旗语却始终不变,是宣国通用的。
于是队伍里的人便汇报道:“小将军,前面城上用的是咱们的旗语,似乎是在问,咱们后面儿有没有追兵?!”
陆审确笑了一声,而后轻声问:“慌什么?看清楚了打旗语的是谁。咱们虽然叫西邵人追了几日,但另外还有一队人在呢。”
那人的目力还不错,远远看过去,又道:“是个扛着刀的女人......是魁星!”
这话一说出口,周遭紧张的氛围一下子松懈了下来,一直以来都提着的那口气终于可以放下来一点儿了
进城之后,陆审确往边儿上靠了靠,叫自己的马有机会停下来歇息片刻,便径直往城墙上面去。
魁星在见到她全须全尾地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整个人松了一口气,径直往后倒。
幸亏陆审确眼疾手快,托了她一下,才没让人整个儿摔到地上:“怎么了?夺城的时候受伤了还是这几日累的?”
魁星想了想,面对一连串儿的问题,竟然学着她的样子笑了一声:“看到你活着回来,高兴。”
这个理由实在带了点儿劫后余生的味道,陆审确笑着把人扶起来,帮着拍了拍身上的灰。他想着开了个玩笑叫魁星觉得能觉得舒服一点儿:“再高兴也不能往地上坐,着凉了谁给我当前锋军?乖,咱么清点一下儿城里的东西,看看能不能把城里守备策反了。”
魁星仔细打量她几遍,放下信了之后,便点了点头:“从库结沙准备的粮草,加上我们从宣国给带过来的,还足够三千骑兵吃上十日,城中补给按照我昨日提前进城踩点儿看到的,不仅拿不走,甚至还要担忧百姓没有米下锅。”
陆审确面对这事儿稍微沉默了一瞬吗,紧接着就笑的云淡风轻:“我们先往南佯装要打道回府,回马枪杀了岱钦一个措手不及,便转道去了薄律骨。当地的人借了五日的粮草给我们,我们按三千人算,能有一旬的时间攻下和苍城,和苍城后,即可直取茉都,再无天险阻碍。”
“嘶......”魁星愣了一下,西邵人怎么会借粮?连买都要费很大一番口舌,她惊愕过后,便问:“姑娘,你这样,他们还能过完这个冬天吗?若是......”
她说到这儿,有些不忍心继续说下去了,在西邵的土壤上,秋冬风一起,雪把帐篷以外的徒弟都覆盖了之后,牧民很容易就因为粮食不够,饿死在风雪里。
“我知道他们没了粮草撑不过今冬,所以更要抓紧时间。如果我们守着此地龟缩不签,南部的压力确实会逐渐被分散,可大兵压境的时候,估计我等也撑不住多久,更何况,那些被我借了粮食的西邵人也等着还粮食给他们的那一天,等雪落下来,这一次冻死饿死的,我们就再也还不上了。所以,直接北上吧。”
“姑娘这是在跟我商量?”魁星不可思议,却在想起前几日分开的时候觉出来了名堂来,只能顺着往下继续道:“这样一饿没什么不好,一鼓作气,二而衰,三而竭,一味耗在这里的确不利于之后的士气。只是姑娘,咱们走了之后,这处城池怎么能确保是我朝的?若是将领反水,我们之后的行动不就暴露了吗?奇袭的效果便没有了啊。”
他们的骑兵在人数上并不占优,可马相对于大规模的行军,最大优势就是足够快,铁蹄所过之处,冲击力也要大上很多,步兵想要在冲击之下保持队形都是十分困难的事儿。
但是缺陷也很明显,后队应有的补给几乎是没有的,想要持久地完成作战,就会变得很困难。
在斟酌了片刻之后,陆审确道:“城中有他们自己的官员,若是主官不愿意投降,我们拉一波打一波,重新找一个亲近南宣愿意为我们做事的人。”
陆审确的肩膀隐隐有一点儿痛感,左臂肩甲的缝隙在一时不察之下,叫冷箭擦了一下,她笑了笑掩饰方才因为牵扯到产生的痛感,在魁星想要说话之前转身往城下走,她说话都带着明显的笑意:“我们白日里把事情办妥,趁夜色往和苍城去,京城人多,但京城总有粮食。”
魁星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
她没有吩咐的时候,也能独自一个人把计划部署的很好。
陆审确摸了摸自己心口的坠子,后知后觉地想到:回头看过去,再没有故人可信的境地已然不会再出现了。
当夜,北荣汾城的东门又一次深夜打开,李守将摸摸自己一夜之间就有些花白的头发,看着第二次于深夜訇然合拢的大门,忍耐了几息,终于松开了握在手里的火把,任由它落到地上,火苗四溢朝上翻涌了一会儿,便渐渐灭了。
还能怎么样?
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被逼着说了,他扛不住打终于还是成了二臣。
......
七日之后,三千余人的南宣骑兵,以最快的速度抵达和苍城之下,守城的胡姓将领眼见着不知道哪里来的大兵已然压境,城上高挂免战牌,想要借着空档和周边的城池联系,借调一些兵马来御敌。
但陆审确早已经想到这些事,在城南列阵之后,也不叫阵消耗士气,只分了个把百人的小队出去巡逻,封锁了和苍城周遭往外求援的道路。
除了往茉都去的那条官道他们无法抵达之外,旁的城门出来的兵马,全然都在道途之中被拦住,信鸽也自然而然成为了加餐。
在赶路的时候,他们找到了些许野味算做粮草的补充,剩余的粮草还能支撑着过十日的时间。
在围困的第三天,胡守将眼见求援的信始终未能得到回应,而去京中的新报使往返过两地过后,面色铁青。
茉都之外三殿下带着人围困,京城守门闭户,两相敌对,三殿下也不便分兵前来救援。
胡守将较之旁人,知道的稍微清楚一些,殿下过境的时候曾经与他细致地谈过一场,说陛下可能在京城被囚,若是不去救心中不安。
此事涉及‘先皇’,是殿下的家事。
即使他是尹时春的能臣心腹,也不方便置喙太多,唯一能做的就是保住了重要关隘的守备之职,免得将来真要内斗的时候,占不到地利之便。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不弃城而逃的理由,国内的皇位纷争一开始,就把这个重要的关口置之不理,就等于是把整座城都送到南宣的陆家人手里!
这事儿若是做了,家里的列祖列宗都能从地下跳起来,把他脑壳撬开。
胡将军被围里几天之后,尝试站在城上审度自己城内的人马,和底下攻城的人相比能不能占据优势。
数来数去,发现对方只有三千骑兵之后终于还是坐不住了。
知府几次劝阻,还被他下了狱。
因为正面的战场借调走了不少兵马,导致每个城池的兵力都有所衰减。可和苍城是个大关隘,留守的兄弟有五千之众,他觉得,不至于连三千兵马都打不过。
若是打赢了,收缴了这批马匹与他们身上精良的甲胄,往京城去支援定然能让三殿下撬开京城的大门。
胡将军想得很好,以为自己胜券在握的时候,连在和苍城的知府都敢抓起来关着。
但是城墙之外的陆审确只怕他不出城。
和苍城的安危关乎整个北境,任谁都明白若是得了此城,南宣此后的北伐再无险阻。
如果对方始终在城内一动不动,她没有什么办法奈何对方,幸好对面儿急着赶场,如同前一位李守将说的一样,受不得拖延,又有些许责任心。
这种性格正巧对了她听劝所准备好的计谋。
秋日里越发冷的风吹过来,虽然只是初秋,但是幕天席地久了,仍旧会有些夜风钻进衣缝里,稀淌哗漏地就沾了满身。
城外等待已久的众人听到了自己的队伍之中响起了久违的击鼓进军声,在城外等待的这些时日,他们自然心中焦急,生怕自己晚了一刻,就把这么个机会漏过了,还要在这么个空旷的城外幕天席地睡野地帐篷。
陆审确上马提枪的时候,胡将军也骤然从洞开的城门里骑马越众而出,她悄然挽了一个枪花,催马冲了上去,爽朗至极地一声大笑过后,自然而然地提枪便刺。
胡将军一把斧子武的虎虎生风,但是这种大力的武器却来去并不自如,眼见枪尖朝着自己面门而来,找机会想要让枪变成普通的铁棍,砍的力道势大力沉,自然没有半分退让的意思:“好小辈!好枪法!本将从不斩无名之辈!报上名姓来。”
陆审确眼见如此,虚晃一枪,武器未曾相互接触,便已然与胡将军错身而过,在飞速地抽身拨转马头之后,只见那柄斧子在失了目标之后仍旧去势不减,胡将军还没有将自己的后背找回来,已然被她一下扫在了后背的空门上。
“陆审确。”她扬声便与对方换了姓名,并未把叫阵时候的那些话喊出来,反而极其专注于自己手中的招式。
胡将军往马脖子上倾了一下身体,却仍旧没有控制住身体的平衡,猛地扑到了马背上,一个回合的交手之后,就几乎已经称得上人仰马翻。
他来不及调整自己的姿态,就发现后面儿紧跟着的铁骑也跟着动了。
回头一看,原来刚刚晃他的姑娘在他身后扬手,并不像是寻常的叫阵攻城一般,有一个先在主将之间战出胜败,而后乱哄哄一群士兵追逐来去的戏码,反倒已经对着宣国的传令兵打了手势,率先开始了下一步。
宣国士气进一步大振,身后的骑兵有条不紊地冲散原本已经排列整齐的步兵队,即使盾举在身前,但凡扬起前蹄的马轰然砸下,退避便成为了一种常态。
冲散步兵实在是太过容易的一件事儿了。
魁星拎着近日来始终很宝贝的刀,在人堆儿里冲的很迅速,有她在前面带头,后面儿的人一个个也奋勇。
胡守将咬牙重新起身,收回了板斧,便借着惯性重整自己的攻势,原本就是交错之中的两个人,又一次重新战在了一处。
队伍溃散之后,他的殿下便再也没有防线抵御南宣,这一点胡将军是清楚的。
“早有耳闻你忠心耿耿的将军,你降我宣国,自然有你的活路,毕竟普天之下,你是对这座城池的布置最为了解的人。”陆审确用枪尖猛地挑开了双斧,便猛地往前一搅,趁着对方依照惯性而无力压制她的时候,抵住了他的喉间,趁着这个对方无力反抗的时刻,带着清晰地喘息声笑着劝降。
尽在喉间的枪尖,连冰凉的寒铁都能够被清楚的感知之后,胡将军的脖子上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一根神经连着到头顶都在细微的颤栗,任谁处在这个位置都明白,不能轻举妄动。
每一寸皮肤都叫嚣着逃离,他清楚地知道,他效忠的殿下在等他,他不能死,但是他更不能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