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今之计,唯有死国一条路可选了。
“鸣金收兵,别让他们进城!自此之后闭门不出!把姓宣国的人便不足为惧!”他顶着这份寒意喊出了这句话,声音响彻此方。
传令的听见之后便往城中跑,但是五千人的队伍并不是小数目,在随意地冲击之后,想要在在人攻进来之前,收起吊桥,阻隔他们的脚步。
陆审确定定地看着他片刻,没想到有人会在战场这种地方仍旧反应慢半拍,而后轻笑一声:“晚了。”
说完这话之后,她在这个空档,猛地提枪,枪尾猛地抽在了这位守将的一只手腕的筋骨之上,一柄斧头应声而落,砸在土地上嘭地一声闷响,原本的喧嚣都淡了几分,耳边细微的喘息声并没有停歇下来的意思,破风箱似的不断抽拉着。
吊桥原本应该极具承受力的木板没有事,可连接板面与吊桥绳子连接的豁口却已经断裂开来,魁星正用刀支撑着自己的平衡。
是一个身法用到了极致的姿势,空中的链子崩开了,她正在借着刀的支撑躲闪,旁边几个人并没有她的反应速度,已经随着啪的一声,被抽倒掉进了有些干涸的护城河里。
本应该是用刀人一贯会有的那种锋芒毕露并不存在于魁星的身上,即使这些年已经换了长刀重刃,也始终未曾改掉旧日的习惯。
魁星不习惯别人看着自己,她喜欢在别人注意不到的环境里面儿安静地等待,直到有必要的时候,一击毙命。
隔了数十米的距离仍旧能够一下子感受到两个人的视线,却在怔愣过后,笑了一下,起身扬了扬手里的刀,偶然之下张扬了一把,远远看着沐浴在阳光下,就能叫陆审确觉出来明媚来。
确认了魁星没事儿,卡在嗓子眼儿的一口气终于能够安然呼出了。
“不过现在却不敢用你了,将军,你真的很轻敌自大,我怕日后随便来个什么人,都能叫这座堪称雄关的城丢掉。”陆审确的枪一下子扎在了他的锁骨处,这地方上面儿就是领子,虽然不致命,但是这地方穿过去的痛苦,想来并非人人都能忍住。
守将在感受到了疼痛之后,便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握住陆审确的枪,但是被锁住的那只手并没有力气举起,甚至动弹都觉出来痛。陆审确无意观赏别人的痛苦,眼看着他表情有些狰狞,便再次问道:“降不降?”
“不......”胡将军不知道自己的力气究竟从哪儿来,眼见着自己手下的兵回城无望,丢掉了京城前面儿最后一道屏障的懊悔蔓延缠绕上他心头,一下将脚从马镫里抽出来,趁着陆审确的马毫无防备,将自己挣了出去。
马没受过这种苦,踉跄着没有站稳,而陆审确也在同一时刻感觉到自己枪尖的重量一轻,幸而她握得紧,长枪并未脱手,只是自己刚刚俘虏的人自损八百的方式脱离了自己的掌控,隐隐约约还有一声骨头破碎的脆响。
陆审确已然反应过来这人是要最后拼上一把,从将要摔倒的马身上飞身而下,随着后退两三步的力道,卸了力道。另一位已经趁着方才的功夫就地一滚,用他仍旧全乎能动的左手又捡起了斧子,肘部抬起,在下颔的血渍上擦了一下,冷声骂道:“南宣的小崽子,让我投降?我呸!你胡爷爷只战死!”
分明只剩下一只手能动,他仍旧猛地扑了上来,一只带血的手握住斧子,眼神却恨恨地,全是不甘心,砍过来的手是带着全身力道而来的,凶猛迅捷。
见对方如此,此番便只有你死我活这一条路可选,手里的枪握得更紧了些,手腕上的力道也同样加重,双手握枪挡住对方的全力一击,才想要抽枪再刺,却看着那柄斧子顺着枪杆回收的空档以一种不要命一般地冲势下压,朝着她的下盘而去。
原本朝前的枪势转而往地上去,借着这点儿力道缓了方才的劲力,腿骨险而又险地避开了斧子的下落轨迹,却因着这躲避实在来得太晚,腿上的鲜血猛地彪了出来。
“怎么躲了?是怯了吗?”他的脊梁挺得很直很直,嘴唇在哆嗦,却仍旧在笑,脸上沟壑之中藏匿的苦难并没有被之中笑意淹没,反而因为笑容带出来的新鲜褶皱加深了这种枯槁,手上动作没有减少,随着斧子的挥动一下又一下地往前逼近。
无需多言,陆审确无视了腿上的痛感,在已经变得有些无法预测的大力挥砍之中,灵活地拉开了距离。
一寸长一寸强,她的长枪总是要比短柄的斧子更能远攻一些的,更何况,谁都能看出来,胡将军是强弩之末了,能够撑着这么久已然是尽力而为的结果,再多一会儿,想来自己就会溃败,无需花太多心思。
最终,胡将军倒在了沙场上,血与黄沙交融,斧子也落在了一边儿,眼里疯狂褪去,喘息声便加剧了,恍恍惚惚地抬眼儿往陆审确的反方向看,遥遥地看着城门,嘴唇却已经不再颤抖了:“宣国出了你......怎么就出了你这样的人呢?何故我大荣不得名将......”
说着说着,竟然就这么在地上呛咳着狂笑了起来,陆审确眼看着他的手指往落地的斧头那里摸,一抬脚踢了一脚枪杆儿,将他无力的手打到了一边儿,用方才受伤的那条腿踏在了他手腕儿上,阻止了他的动作:“你若今日死,我入京师之后,必将尹时春千刀万剐。”
这话原本就是威胁。
她自己分明受过一番失去了父亲的磋磨,自然无意要对手的性命,只要不是太负隅顽抗,能留一命再用也是好的。
陆审确以居高临下的视角审视着仰面躺在沙场上的胡将军,思绪却回转的飞快。
虽然这位胡将军反应慢半拍,但终归是有一点儿忠心算做可取之处。
事情要追溯到前生被尹时早绑到北荣软禁起来的那段时间。
彼时尹时早已然和二殿下结为同盟,北荣的皇帝也信他们两个能够给未来杀出一条像样的路,于是便将送到边关历练的尹时春秘密杀了。
那时候的胡将军调回了京中。
彼时的北荣人本就是拿她取乐的态度,无论她说什么,都会莫名其妙地重复一遍,而后嬉笑上一番。
她装着没脾气的面人儿笑着偷听这些秘密的时候,胡将军为了已故的尹时春进京跟二殿下死磕,围了二皇子在京中的府邸。
正是那一日,她最后一次见到了被绑到北荣的小殿下,面上纠结,胡子也好像未曾刮过,全然是一身颓丧气,可他终究能够安安静静地站在尹时早身后,像个提线木偶一样,安静地偷生。
她在那天放弃了带小殿下一起走,也是在那一天,尹时早去他二哥的府邸上救人,抽调走了大量的人手,才给了她机会,踏出了茉都这个牢笼。
一脚下去,伤口又涌出了些许血来。
方才因为有正事要做而忽略的疼痛,在这个刹那卷土重来,陆审确看了一眼,衣料上方才阴干了的一块儿血迹,也随着动作染上一线新添的濡湿感,脸上也有缠斗时候甩上的血点子被她喘息着抹去。
在胡将军仰面看着的角度,背光恍若杀神,胡将军觉出这句话并非玩笑,定了的神,将方才的疯癫压下,最后偏开脸,问道:“有酒吗?”
从马身上找出一个酒囊,扔到了他怀里,陆审确舒了一口气,扬声喊道:“北荣将士,你们主将已败!投降不杀!”
四周都是带着宣国口音的呼喊,一声又一声的投降不杀响彻整片战场。
胡将军捞起酒囊,扬脸等着晶莹的酒液落下,有的落到了方才被洞穿的锁骨上,疼痛叫他发出一声喟叹:“嗯,醉卧沙场也是叫我体会到了...哈哈哈,好酒啊。”
看了他一眼,本就被冲的七零八落的军士们便已然有一半儿蹲下来,宣国的军士已然开始有条不紊地收缴兵刃。
余下的事儿她无需过于操心,扯了一片袖子将伤口简单缠绕上之后,陆审确跟魁星带着一队人穿过门洞,走进内城,瓮城内外无人埋伏,胡将军似乎已经将方才的一场战斗当成了输死决斗,一点儿要埋伏的意思都没有,城里都是平民百姓,都远远地躲着没敢过来。
“无需收押,卸甲之后把们兵器,不愿意归顺的放出城外,拼死抵抗地就地正法,魁星,你看着点儿。”
魁星眼见着她说完就往城主府走,认命地接手了收拢战俘的活计。
城里的百姓看着她都吓得往后躲,陆审确也能理解,毕竟她是宣国的人,又沾了一身的血,想必是看着骇人。
她只无奈地笑了笑,不过多理会路边儿的百姓。
方才到了县衙,就看着有一位小厮打扮的人,用肩膀扛着一个穿着官服的人往外走。陆审确的视线落到了那个被扛着走的人脸上,少年人的容貌过于清秀了,此时正没有什么力气地挂在小厮身上,唇色浅淡带着干裂的血渍,看到迎面走过来的陆审确,明显一惊。
战斗站不稳,可却仍旧转成了被扶着站立,虚弱的站不稳的同时人还在不断地颤抖着。
本以为会是什么不忿不服的挑衅,却只见少年拱手:“在下,和苍城知府,姓林名有木......”话未说完,先是一阵难以压抑下去的咳嗽。
擦了才肩膀上的血迹,陆审确回礼,拳掌相交在胸前回礼道:“南宣兰荑将军,陆审确。”手在腰间捞了一把,发现酒囊并不在身上。
在阵前把酒囊给了胡将军,到此时连个盛水的家伙都没有了。
“早有,耳闻。”林有木不太顺利地点了点头,肩胛骨的刺痛使得整个人的动作都有了些微的困难,却仍旧执意从小厮的手中接过了一方帕子在唇边擦拭了一下,把血渍清理干净之后,用尽了浑身上下的力气控制住了颤抖的肩膀道:“我知大荣并无先祖余荫庇佑,今已行将木就,敢问南宣的将军可否允我良禽择木,转投麾下?”
陆审确顺着对方的动作把视线转向了手臂,狼狈的人自牢狱之中才获救,衣领些的松散地散开,她躲避不及之下,看到内里的白色布条,迅速地把视线转向了别处:“求之不得,能者该居庙堂,我虽北征,却并无不用北臣的道理。”
林有木察觉到了,并没有觉出什么不好意思来,换成姑娘的礼,将手侧放在身侧,屈膝的时候却终究没站稳,往前踉跄了几步,连带着那个没什么力气的小厮一起,往前倒。
“没事了。”陆审确下意识地扶了她一把,身上的血蹭了人一身的同时,之前擦伤的肩膀又不小心被这力道撞得重新裂开,估量着军医这会儿也忙得脚不沾地,便问道:“包扎伤口我还算在行,如果姑娘不觉得冒犯,我可以帮忙,或者把药给这位......”
“有劳。”她点了点头,索性靠在陆审确沾满血的甲胄上,也不嫌硌得慌,只指使着旁边儿站着的小厮带路之后,很自然地把话题转回了北荣的朝政之上:“尹时春带兵呼啸而过之后,又有京中的召令交错而过,是二殿下往各地送的密令。”
“水。”县衙里原是他们主仆二人的布置,小厮熟门熟路地递了茶水到她面前,等喝了之后,她嗓子终于没有那么干涩了,隐约便能够听出来稍许不带遮掩的柔软嗓音了:“里面儿的内容我恰好借着职权看了一眼,他要四方的豪奢之人往京城而来,若是能够助他一臂之力,此后便不止侯王。你据守此处,不必进军京中,等投效之人到此之后,策反也好,杀了也罢,都能叫京中打的不可开交的两个人,实力大减。 ”
陆审确的眼神落在了她肩膀的伤口上,一直都未曾移开,但是对方在被药粉敷上时候疼的抽气的同时所说的话,概括起来其实也简单“困敌之势,不以战,损刚益柔①。”
富商远道而来,是为求名,以利换权势的生意,在他们看来自然是一本万利的生意。
可这其中的问题却绝对不能如此简单就放过。
“所以,在贵国二皇子的眼里,他们自行入京?不必由各州府的地方官查验身份?难道文书难道也分了数份?还是说,贵国的皇子做事,当真就是如此不严谨,连带着手下人也轻狂自大,觉得并未称帝的人随意就能叫四海人心归附,不必担忧他出尔反尔吗?”陆审确好整以暇地反问,反问至于已经用小厮递过来的干净布条,把林有木的伤口包好系上了结。
“自然......”话才出口,就感觉对方的力道加重了一点,虽然还能忍,但是林有木仍旧选择了改口,把自己知道的说出来:“瞒不过你,是往大伦城而去,那地方他有亲信,我不知道具体的情况,不好与你说,但是我这边儿的确只有这么一道密令。”
脸上的真诚的确不像是作假,陆审确拍了拍她的肩头,点了点头:“好生休息,之后的事儿我会考量。”
退出房间后,里面的人温和无害的笑变了味道,轻轻挑眉之后,拉过一旁站着的小厮的手,低语道:“尹家的人死绝了,我这个仇也才算报了。”
陆审确的耳力,听见这句话并不意外,她摇了摇头,感叹道,若是长风在这儿,应当有的和这位聊了,都能女扮男装,也都只求为家族复仇。
夕阳给瓦房的顶上镶了一层参差不齐的金边儿,她出门儿一看,关内的百姓已然篝火炊烟的燃了一片,饭菜香和浓油赤酱造就的味道飘荡的遍地都是,这让陆审确很难不承认自己其实是被馋虫勾醒的。
“陆大人,胡将军说,想见您一面。”林舟似乎也才处理完一些事情,顶着额头和脸颊上细微的擦伤,到了她近前,一路风尘仆仆走路带风的,似乎在谴责她当甩手掌柜当得那么轻松。
“带路吧。”走到地方之后,居所到处透露着不拘小节的杂乱,推门而入之后,看到一个已经梳洗过后的胡大人,看着竟然比她倒头就睡的一身狼狈相要清爽不少,却在坐下之后笑意盈盈地客套开口:“贵国京中乱作一团,若是叫尹时颂得势,您所效忠的那位处境难免更加艰难。”
“怎么这时候不喊我家殿下大名了?”揶揄过后,他左手揽了揽自己的肩膀放松了些许,坐姿又变得有一点大喇喇地,随意问道:“非要留我一命,为什么?”
阴差阳错的救命之恩算一件要紧事儿,陆审确往椅背儿上靠了靠,圈椅凸出来的一块儿硌的厉害,又只好挺直腰杆坐好,她整了整思绪,便笑着安抚这个敌对之人的情绪:“您家三殿下离开汾城这事儿做的冲动,围困京城把本就因为战事而乱了的民心搅得救不回来,也看不出什么爱惜民众的胸怀。尹时颂更不用说,好大喜功,在秋收的节骨眼儿上征调人口,放着大片粮食不管,也要打我宣国。”
胡将军在原地几次想要张口反驳,却没有找到合适的词。
“贵国的皇储在我看来难当大任,国破是时间问题,所以北荣的百姓未来的某一日,必然要入我宣国户籍,我必然不会赶尽杀绝。”
胡守将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
他不这么想,但是人多势众,他已然兵败,按理说此时此刻不多言语才是明智之举。
不该有怯,左手便收起,重新由那一副带着一点儿防御性质的姿态变成了挺胸抬头的样子:“若是我家殿下在,定然有拨乱反正之日,你们外来的贼寇不要妄想扰乱我的心。”
陆审确笑笑,没有急着否认,甚至颇有耐心地点了点头,学着姚清规那种慢悠悠的姿态笑着应声:“嗯,你讲的也有几分道理。”
不回应,仿佛就是最好的回应。
胡将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站起身之后讷讷想说话却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脸倒是先憋得有些发红,兵营里面呆惯了的粗糙:“老子......你!”
他当年能顶着两方的联合围剿,放弃可能的军权,只为了给尹时春洗冤报仇,就证明这人是个倔驴种子,一厢情愿之后什么都顾不上。
陆审确朝他挑了一下眉,那神情似乎在说,“你能耐我何?”
胜了之后,该收押的收押,能放出来的也没拘着,毕竟不是北荣曾经那种屠城的打法,百姓和士卒也不会拼死反抗出什么染血的事儿来。
“我跟你打个赌吧。”胡将军定定地看着她,声音却忍不住往上扬起:“你打不到京城!更不可能将我家三殿下怎么样。”
“很有自信,但是胡将军,我不打京城,我只要守着你这儿,把你的和苍城变成我的就足够了。”
胡将军定定地看着她,女人眉眼之间带着出乎意料的自信,感到百思不得其解。
陆审确转身就走,临出门之前留下一句话:“猜不到就算了,多大点事儿啊,您长着这一双眼睛也不是出气儿使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