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一层,阿华很想打一个寒颤。但转头看着这个场面,就努力地按下自己内心最后的挣扎。他若有所思地看着那片大海,一时间眼睛开始恍惚起来;他总觉得眼前的这片大海就是老家村庄旁的那一个,那片大海却是童年时代阿华快乐的源泉。恍惚之间,阿华有种纵身一跳的欲望,他希望自己能够一步登天般地跳进眼前这片大海,然后顺着潮水褪去的方向,游回自己的老家。
老家,那是自己内心最柔软、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过来吧,到那边坐下。”陈仕海瞥了一眼正在恍惚的阿华,嘴角露出不为人察觉的诡笑。他又开始拉着阿华,走到天台的另一边。这一边,恰恰对着港岛的半山腰。和海的那一片不同,这边的景色却是一片在阴天底下看起来阴阴沉沉的林子。
“你也不要为他感到可惜遗憾,站在公司的角度看,你没做错什么。这点我还是很赞同你的做法。不过呢,老郝的事情给我一个提醒,也是给你一个提醒。这段时间我反复想了很久,同时咨询了香港一些商界行家和大佬们,他们呢,也给我了一个新的思路。今天叫你过来,就是想把这些事都抖搂出来和你谈谈。关于鹏达的事情,也是关于我们未来合作的事情。”陈仕海自己拉了一把泰国制的藤椅坐下,顺便开启正式的相谈。
阿华继续保持沉默,现在的他,唯有摸清了陈仕海的思路后,方能进退。
“阿华,我们两个现在在鹏达的股份大概值多少钱,你有没有估算过?”陈仕海刚刚坐下,就从裤袋里掏出香烟,顺手丢给阿华一支。
“扣除负债,我们两个的净资产和股份,大概值四个亿多一些。海哥你占六成,我占四成。”阿华拿起烟,闷头就是开抽。
“搞了这么多年,我的股份才值两栋别墅的价。嘿,真是瞎忙了。”陈仕海带着一种轻蔑的笑,看着阿华那张神情窘迫的脸。
阿华没敢回应,有的话他不敢说出口。这些年,陈仕海虽然大度,但也在鹏达拿走了不下七千万的分红;顺便每年还给自己的开销报销了小一千万。
原来,这些钱,都不算钱。阿华再次感到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鹏达现在一年的营收有多少?毛利大概有几成?”陈仕海继续追问。
“这两年的营收都在三十亿左右。毛利嘛,不到两成,差了一些。”阿华对鹏达的账目还是了如指掌的。
“我们的市场主要还是在西海新区,鹏城其他地区都没什么斩获吧。”陈仕海看了一眼山上的树木,头也不回地轻描淡写。
“是的,大部分的收入都在西海新区。只有两个楼盘是从其他开发商那里接手过来,在鹏城市里。”阿华清楚,那两个楼盘也是得到陈仕海的首肯他才敢接手。
“这是第一个问题,阿华。”陈仕海伸出一个手指。
“还有,鹏达现在的负债情况如何?欠了银行多少钱了?”陈仕海的表情变得严肃。
“鹏达现在欠银行也有五个多亿了,还有欠担保公司和委托理财基金,两者算起来总共有十一亿吧。这些欠账,每年光利息和财务费用就要一亿了。”对于数目,阿华脱口而出。
“我们的土地储备还有多少?库存还有多少?”陈仕海也是财务上的行家。
“土地储备还有十五万平米,估值大概十三个亿。库存的话,开售未售的,有五个多亿的货值;在建未售的,有七个多亿的货值。”受到金融危机的波及,鹏达的业绩数据都没达到预期的高度。
“换句话说,其实以鹏达目前的状况,实际上的储备和库存,都只能应付未来两三年的营收了。对不?”陈仕海开始有了自己的判断。
“嗯,如果只看目前的储备和库存的话,大概也只够两年的开发。但是年底西海新区还有一次集中拍地,我和新区管委会都谈妥了,这次我们要拿三块地,规划批准的用地面积总共十万平多一点。我想,这一是做公司未来发展的储备;二是以现在的行情,拿地的价钱也合适,多拿一些可以当作长期投资。”阿华没有光顾着应付陈仕海的追问,而是开讲自己的远景计划和成绩。
“嗯,你这个策略也可以。起码鹏达还能再凑合三四年。”陈仕海的口气虽然轻淡,但用凑合两字形容阿华的计划,显然已是不满。
阿华不敢再接话,毕竟他也听出了陈仕海的不忿。
“阿华,你觉得这地产生意是怎样的生意?”陈仕海又开始在思路上引领阿华。
“我记得海哥你曾经对我亲自说过,这地产就是一盘印钞机的生意。地产开工,印钞机就跟着开工。”阿华记性好,一下子就对答上来。
“你啊,学得快,但学得不精。”陈仕海欲言又止。
阿华刚抖起来的神气,一下子又被陈仕海给扑灭。
“我当时说的话,在当时是对的。但现在的情况却不一样了,阿华。”陈仕海转头对着阿华,又是一脸的微笑。
“这两年我们国家的经济,难啊。美国搞出来的金融危机,现在搞得全世界都是人心惶惶,大家都不知道未来怎样,这个道路要怎么走下去。阿华,你都不用看新闻,就看看鹏城有多少工厂关门,房价怎么半死不活,香港多少供楼的、炒股票的要去跳楼自杀,就知道整个大环境恶化到多么恶劣的地步。”陈仕海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框,眼睛依然眺望着远处半山腰里阴森的林子。
其实不用陈仕海提醒,阿华自然也是冷暖自知。这一年来,鹏达的销售不力,大环境就是最大的灰犀牛;现在,这只灰犀牛已经跑进了地产业的圈子,所有人都等着它随时把行业冲垮。至于自家的宏升,也面临同样的困境;宝江区的地产行业远不如西海新区成熟发达,当地的买家务实而精明,他们宁愿持币待购也不愿给地产行业火中取栗。
但阿华却毫无招架之力,他再怎么英明,也抵挡不过趋势。在历史的潮流面前,个人的力量要么顺势而为,要么逆势消亡;生或死之间,没有第三项可供选择。
历史不遂人愿,形势不等人急。
“海哥,你的意思是,我们要撤?”被陈仕海一顿海侃,阿华顿时失了主意。
“不,不,这就是我刚刚说的,我们的第一个问题,鹏达的第一个问题。”陈仕海摇了摇手指头,然后回头看着阿华。
他的眼神,变得如同鹰鹫般锐利。面对这种刀刃般的眼神,阿华的内心波澜再起。
“阿华,你看啊。你的老乡,福城星海地产的王老板,人家现在把生意做得多大啊。人家不但有房地产,还有酒店、写字楼和大商超;而且,把地产这生意都做到全国了。我听说,星海地产现在在省内,省城、莞城等城市,还有国内的上海、武汉等地都拿下不少的地块。一旦拿地成功,都是成片成片的开发,现在,大家都说星海做得是造城的业务,不仅仅是建房子搞房地产这么简单了。”陈仕海抬头仰望着天空,眼里都是虔诚的模样。
“是啊,人家王老板魄力大、格局大。不过,我听说,他的星海地产欠了不少钱,银行的、民间的,风险还是有的。”阿华一边附和着陈仕海,一边又算起了账目。
“所以说,这就是你、我,还有鹏达的问题。第一个问题。”陈仕海转头盯着阿华,眼里又恢复了鹰鹫般的光芒。
阿华立即闭嘴,他知道,他刚才的回答是错误的。
“我一直说第一个问题,其实就是咱们的思想。我们的思维还是太落后了,跟不上人家,更跟不上形势的变化。你自己想想,都几年过去了,鹏达的业务都没一个巨大的跃升,来来去去就是在西海新区里打转。我不是说你不努力,也不是说我们的运作有问题,我是说,我们的战略出了问题。或者说,我们这几年,就没有明确的战略。前段时间,我整理了一下这几年我们业务的开展,基本就是跟着西海新区管委会的规划转。他们说那里要搞开发,我们就去搞开发;要我们开发什么,我们就开发什么。结果呢,导致我们这里一个楼盘,那里一个写字楼,但都不成体系,失去了整个行业生态。阿华你想想,这叫什么开发商啊,我们就是一个建筑商外加售楼部而已嘛。自己的大脑都没发育起来,整个公司的发展就不是什么顺势而为,而是行尸走肉罢了,走到哪里算到哪里。”陈仕海不参与鹏达的具体管理,所以对鹏达的自身弊端洞若观火。
想来,陈仕海看重鹏达公司或者阿华本人,并不仅仅是赚钱这么简单;又或者,想赚的也不仅仅是卖房的钱。
“海哥,你说的其实我也想过。就是,就是,怎么说呢。我就是觉得,我们离开了西海新区就好像没了着力点一样,干什么都做不好。”阿华并不是没想过往区域外扩张,但总是力不从心,有所不逮。
“这就是鹏达的第一个问题,没有战略,把公司经营当成生意一样操作。”陈仕海拍了拍阿华的肩膀,他的眼神变得柔和一些,虽然锐利感依旧。
“海哥说的是,我这个人啊,真是能力有限,跟不上时代了。”阿华有些愧疚,他低着头,连说话的声量都压低了一大半。
“你呢,擅于读懂人心,做生意搞贸易有优势。但是呢,这个开公司啊,还是和做生意不是一回事。开公司这种事情,不仅仅是为了做生意这么简单;它还需要管理,需要有战略。就像老话说的那样,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意思是,要学会用管理和程序来处理业务,学会利用信息和知识去建立自己的战略和规划。我们啊,不能到那里都是靠人情来做生意;现在整个国家的发展,都已经进入新的发展阶段了,老办法越来越行不通了。”陈仕海的战略眼界,确实值得阿华学习。
阿华的内心一直有些看不起读书人,但他眼前的局面,就是自己吃了没读书的亏。
“海哥,要不然我退下来吧,你找人代替我。”阿华见势不妙,准备以退为进。
“嘿,你啊,遇到问题就打退堂鼓了?”对于阿华的回应,陈仕海显得不屑一顾。
“不是,海哥,我真的希望鹏达能够好起来。但是,但是,我实在是能力有限。”阿华霎时觉得,要是自己能够拿回股份和分红,然后全身而退,未必不是一个好选择。
郝总的前车之鉴,开始在阿华的内心里发酵。原本蛰伏在心底的那份不安感,仿若掀翻了心头的封印,开始在内心四处造孽。
要是从此脱离陈仕海,也不是不能接受。毕竟,没了鹏达,阿华还有宏升这条退路。虽然,宏升的局面更加不济。
想到这番,阿华的眉头一直紧锁。他很想和陈仕海坦白自己的担忧,但又担忧,自己的坦白只会给自己带来更大的担忧,甚至是生命上的威胁。
“你倒很会见机行事啊,阿华。要是老郝像你一样自知,可就好咯。”陈仕海轻轻地来了一句。
这轻轻的一句,让阿华的内心防线已经处于溃败的前夕。
“海哥,我,哎,真的是能力有限。”阿华现在担心,陈仕海会不会见机反攻倒算;虽然,他并没有做错什么。
“你不要再多说了。我前段时间已经决定了,你继续带着鹏达往前进。管理上的问题,我会派人过去帮你解决;至于战略上的问题,我现在就和你谈一下。这其实也是我要说的第二个问题。”陈仕海没给阿华任何反驳的机会,他语气简单粗暴地下了结论。
他要阿华留下,毕竟阿华再怎样,也是自己亲手培养起来的心腹。在忠诚面前,能力反而是退而求其次的条件。阿华起码是忠诚的,在陈仕海看来,至少目前就是如此。
“好的,海哥。”阿华稍稍松了一口气,起码他想象当中的反攻倒算现在没有发生;起码,自己暂时不会像郝总一样被剥夺了自由。
“我现在说一下第二个问题。其实,这也是第一个问题的延伸。”陈仕海见阿华服软,也就稍稍放缓了口气。
“延伸?”阿华感到,自己今天像是一个刚上小学的学生,在见多识广的老师面前就如同未开化的原始人一般听着天书。
“鹏达的经营出现问题,和目前的大环境脱不了干系,这是我们都一致认同的。但实际上,现在上面已经意识到这个问题了。所以,以后陆陆续续的政策,明里暗里,都会倾斜到房地产这个行业来。房地产,已经是这个国家最大的经济支柱,倒不了,倒不得。这个你要先记住,房地产,国家是不会放手不管死活的。”陈仕海用手指着阿华的额头,他要阿华把这件事牢牢刻在脑子里。
“阿华,我们要把眼光放长远一些。时下的改革开放已经不再是沿海几个地区的事情,而是整个国家的事情。我刚才提到的那个北京朋友,过几天我就和他一起出门,一起去拜访内地大城市的官员和朋友,就是为了将来鹏达进军内地做准备。你不知道啊,现在内地也要大搞建设,但是手头缺钱得很;他们的想法很简单,也很直接,就是引入沿海有资本的房地产企业,到他们那里投资,把他们的土地变现。有了这个变现的资金,他们才能有本钱和沿海地区竞争招商。要不然,你连修路的钱都没有,怎么说服外国的资本家到你那里投资建厂呢?”陈仕海一开口,就是高瞻远瞩的断论。
“这不就是以前鹏城试过的办法吗?”阿华反应很快,他意识到这件事根本就不复杂。
“是啊,西海新区不就是这样搞起来的。你知道的,这几年,武汉、重庆这些大城市派来多少个考察团到西海新区,就是为了吸取这边的经验总结。你没发现,这几年从西海新区管委会走出去多少干部,大部分都到内地的大城市当副职了,就是为了迎接来自沿海和国际上的投资。”陈仕海的政商嗅觉极其灵敏,这也是阿华一直佩服他的地方。
阿华也有这种嗅觉,只不过总是停留在人心腹黑的阶段。他看不到这么远,也看不见这么多。读书还是不读书,决定了成事的天赋上限。
“海哥,我大概明白了,你是准备把鹏达带到内地去发展业务。所以,你要这边做好准备,我懂了。”此时的阿华,或许已经明了陈仕海的真实意图。
“那你打算怎么准备?”
“我,我……”
“想不出吧。你不会以为我准备把你带到武汉成都重庆,然后让你在那里多娶几房姨太太吧,哈哈。”陈仕海又开始一副调侃的模样。
“海哥,我粗人一个,你要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我保证完成。”阿华知道,事情谈到这一步,陈仕海不可能没有全盘的操控计划。
“你么,首先,把鹏达的账目梳理一遍,个把月内我会派几个懂管理的人过去鹏达,你带着他们一起整理账目,盘点好家底。以后,这几个人就让他们负责管理,给鹏达建立一个现代化的制度,让外人看起来也有模有样。你呢,以后就继续当董事长和总裁,你管好我派的那几个人,其他的具体事情你就不用管了。什么工地啊、银行啊之类的对接业务,你就交给下面去办。你一个大老总,整天管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忒没规矩了,你懂不,阿华?”陈仕海再给阿华上了一课。
“懂,我懂。”阿华现在的心思,已经转到陈仕海所说的那几个管理层的身上。他们来鹏达的目的是什么,是帮助我,还是监视我,这都成了阿华心里的疑问。
“那就好,这第二个问题的一部分就已经解决了。”陈仕海稍稍点了点头。
“还有另外的部分?”阿华再次被陈仕海的天才吓到。
“嗯,这部分还是最关键的。也是第二个问题的最终解。”陈仕海看着阿华那惊诧的表情,嘴角又扬起一丝微笑。
“海哥,你的计划是?”
“上市。”
“上市?”
“对,我计划用三年的时间,把鹏达的账目做漂亮了,然后在香港上市。”陈仕海露出满脸鬼魅的笑。
“这,这也太神速了。”阿华觉得陈仕海的构思有些天方夜谭。
“你啊,眼光格局都不够。你想啊,一个在内地高速扩展业务的地产企业,选择在行情低迷的时候在香港上市,那是正面支持国家的经济政策,正面支持国家的经济发展。你懂不懂这里面的含义,阿华。”陈仕海就差开口大笑。
在陈仕海的计划里,让鹏达上市是他培育鹏达的最终目的。只有上市,陈仕海隐藏在政商界里的财富才能光明正大地浮出水面。
阿华不过是陈仕海计划里的一个棋子,虽然阿华也可以趁着这个机会让自己的巨额财富变现。但,级别再高威力再大的棋子,总归还是一枚棋子。
“海哥,你的意思是,鹏达先把业务拓展开,然后上市做大做强,最后大家都实现财富自由?”显然,阿华也知道上市这里面的深刻含义。
你陈仕海问我懂不懂,我当然懂;不仅懂,那可能很懂。阿华私下不是没想过让鹏达上市,只不过总觉得自己的资源不足,不足以完成这件大事。现在,陈仕海居然开了这个口,就意味着陈仕海有了完备的方案,阿华只要照章办事就行。
能坐上这班顺风车,何乐而不为呢?
“所以,你之前是给我装糊涂?”陈仕海压低头颅,眼神里闪现出一丝杀气。
“哈哈,我是想过的,就是一直没机会和你汇报思想。海哥,这事还是要你出面才能完成。”阿华明白,这时候装糊涂等于真糊涂。
“所以,你现在明白,今天为什么找你来吗?”陈仕海的微笑里,满是狡黠和鹰鹫。
“明白,我立即回鹏城布置工作。”阿华也满是狡黠和阴沉地回应。
“那我等你的电话。”
“给我几天就行。”
寒风,再次从北面袭来。别墅的天台上,北面阴森森的林子被寒风吹得稀里哗啦;南面蓝汪汪的海面被寒风拂得微波涟涟。
这连天的阴云,仿如一张恶人的脸,阴险地窥视着港岛上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