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明前,省城下起了零零散散的小雨,南方特有的回南天又开始笼罩在整个城市的上空。湿漉漉的空气腐蚀着人们的内心,顿时让整个城市变得无名的躁动和不安。
此时的郑如松正躺在省人民医院的病床上,心烦气躁地看着窗外行色匆匆的各等行人,脸色虽愈发的憔悴,眼神却愈发的期待。
怎么还没来?郑如松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当指针指向下午五点时,他的眉头变得紧锁不止。
不会是路上有事吧?这时候还下雨,看来路是不怎么好走。郑如松带着呐呐自语,蹒跚着走到窗边;他侧着身把头伸出窗外,努力地从路上密密麻麻的行人中找寻着自己一个应该熟悉的细细身影。
正是那个熟悉的细细身影,才让郑如松还心甘情愿地留在病房里,任他的子女们对着自己的健康反复折腾。
过年前,郑如松便感到自己的心脏有所不适。但面临眼前的春节,他便压制不适,隐忍不发。但终究纸是包不住火的——在年后的一次老友聚会上,他就毫无征兆地晕倒在饭桌上。
幸运的是,抢救很及时,郑如松苏醒过来。
负责抢救的医生说,阿爸要是晚几分钟送到急救室,就没了。事后,已经当上卫生局领导的女婿何金雄,心有余悸地向家人道出了实情。
郑家三姐弟一个商量,最后决定还是让何金雄出面,劝说郑如松到省城里进行一番彻底的检查。
我不去,我没事,不用担心。郑如松面对苦口婆心的何金雄,那是一口坚定的回绝。
何金雄见劝说不动,便找来太太郑学梓。和何金雄的理性分析不同,大女儿郑学梓一上来就给自己的父亲打起了感情牌。
阿爸,你上去检查身体,顺便看看梓桓嘛。你不是说挺想孙仔嘛,这不就是一个好机会了;要不然,你又要等到放假了才能看到他。果然,郑学梓的这一手感情牌立竿见影;不到一顿饭的功夫,郑如松便乖乖地就范。
在他心里,孙仔郑梓桓,就是自己活下去的最大念想。
自从阿文和儿媳魏芸闹翻后,郑如松便无法时常和孙仔联系。好在,魏芸是个通情达理的女人,她知道阿文是阿文,阿文的家人是阿文的家人,两者不可混为一谈。在春节假期时,魏芸闭上半只眼,让阿文把孩子从自己身边领走,跟着阿文回老家过年。
魏芸的这番操作,自然让郑如松和全家人大受感动。联想到之前对魏芸的种种偏见,郑如松感到自己有点对不起这个儿媳妇。
为了弥补这种愧疚,郑如松让老婆阿茹借着拜年的理由给魏芸和魏芸的母亲通了电话,让她多多感谢人家;又趁着全家人的面,对阿文这个失败的丈夫和父亲一顿训斥。
你明年过年要是不把你老婆带回来家里,她要是不认你,你也不要回来了。话到气愤至极,郑如松便差点下了逐客令。
现在,郑如松住进了省城人民医院的病房,每天最大的盼头便是这傍晚——梓桓下课后,就由奶奶阿茹、大姑学梓或者爸爸阿文带着过来和他一起吃晚饭。
这傍晚,是郑如松这辈子最轻松、也是最幸福的时刻。一想到小梓桓那张天真无邪的笑脸,郑如松便觉得脑袋里的烦恼顿时清空,只留下满满的欢喜和欣慰。
“砰、砰、砰”,三声敲门声过后,站在窗边的郑如松冷不丁地被吓了一跳,他转头看向门口,便见到一个圆圆润润的小脑袋从门边露了出来——就是那个熟悉的小家伙!
“阿公,我来啦。”没等梓桓完全开口,郑如松便一个箭步迎了上来。他张开双手一搂,一个熊抱便把梓桓揽在怀里。
“奴仔人,你来了,想阿公吗?”
“想啊,阿嫲说,晚上阿公请我吃烧鹅。阿公,烧鹅在哪?”小梓桓一头扎在郑如松的怀里,那细密柔软的头发和汗味淡淡的体香都让郑如松这个当爷爷的感到无比慰籍。
“烧鹅我让阿嫲去买,现在就去。”说罢,郑如松就给还站在门口抖搂雨伞的阿茹下了命令。
“紧张做呢。阿文去买了。”阿茹白了丈夫一眼。
阿文知道自己不受父亲的待见,把阿茹和梓桓送上来后便自己下了楼。
“我没紧张,但是奴仔饿不得。”面对有所怨言的妻子,郑如松也没什么好气。
“梓桓,过来阿嫲这里,带你洗个手。这里是医院,脏脏的,过来。”阿茹对着梓桓招了招手,梓桓立马又扎到阿茹的怀里。
“这里怎么脏了,下午不是有人擦洗过?”郑如松对着阿茹又是一顿咋呼。阿茹却彷佛听不见似的,直接把梓桓带入洗手间。
家里人为了更好的照顾郑如松,便让何金雄托关系给他安排了一个套间。虽然套间的价格不菲,但为了能够和梓桓在一起,一向简朴的郑如松也就没意见。
“爸,你下床也不穿个外套,这天气下雨就变冷了。”正当郑如松坐在沙发上等待梓桓出来,大女儿学梓却提前进来。
“不冷。”郑如松冷冷地回了女儿一句。
“你等一下,我把汤倒给你和阿妈。”学梓见怪不怪,她深知父亲的脾性。
“汤?我没叫汤啊,那里来的?”郑如松一脸困惑。
“你儿媳炖的。刚才她叫我过去拿,我就去了。”学梓说罢,便给父亲端上一碗。
“她怎么自己不来?”郑如松嘀咕。
自从郑如松住进医院,魏芸也来过几次作陪,这一来一去,让双方之前的误会和隔阂消除了大部,感情日益见涨。
“她忙啊,又要教书,又要承担学校的研究课题,写材料做汇报。每个星期要加班几个晚上,那里有空过来陪你喝茶闲聊。”学梓是站在魏芸这一边的。
“一个女人家,那么努力做呢。”郑如松哼哼着。
“阿爸,时代变了。尤其是省城这种大城市,人都是不进则退的。女人和男人一样,都是要工作和进步的。三十多岁的年纪,不去努力拼一把,将来老了后悔都来不及。”学梓早早当上了官太太,但思维却紧跟潮流。
“金雄呢?他昨天给我打电话,说今天到省城。”郑如松不想了女儿继续撕扯,转移了话题。
何金雄对他说,自己今天要来省城看他。郑如松心里一直惦记着。
“他啊,应该到了吧,他说是过来一起吃晚饭的。”学梓的眼神有点闪烁。
她知道,丈夫来省城的最大目的不是探望老丈人,他的首要事情是看望自己已退休住在省城的老领导和走动一些关系户。老领导的子女亲戚都在省卫生厅工作,个别人还在关键岗位上;何金雄知道自己到时间要动一动位置了,便提前上来做做老领导的工作,疏通一下关系。
事实上,何金雄昨天便到了省城拜访老领导,又和几个关系一起吃饭喝酒。看望老丈人的事情,都是在其次和顺路而已的。起码,在他和学梓眼里,这都是琐事罢了。
梓桓回到病房,要郑如松陪着一起耍玩。阿茹和学梓则忙着张罗饭菜——病房里不给私自煮饭,阿茹和学梓便在阿文的家中做好饭菜然后带过来加热。
阿茹曾经有些嫌弃,觉得这样过于折腾,无奈郑如松总是吃不惯外面的饭菜,她只好听之从之。幸亏,女儿学梓现在是无所事事的官太太,从郑如松住院开始,就一直陪着,给母亲当当下手,陪父亲说说笑笑。
不知道内情的,都以为郑如松夫妇有个孝顺的女儿;知道内情的则清楚,这个孝顺的女儿其实一点也不简单。
“妈、姐,这是烧鹅,这是白切鸡,我放在这里。我有事,我先走。”正当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准备开饭,阿文却有些慌张地闯了进来。
“你怎么要走?你不留下来吃饭?”学梓狠狠地盯着阿文。她知道阿文撒谎,阿文是不愿意和父亲一起,免得两人一说话就是尴尬。
“我有事。”阿文从不把头瞥向父亲和儿子的那边,只顾着看着准备饭菜的母亲。
“有事也要吃完饭再走。还有,你姐夫快到了,你不陪一下,你好意思?”学梓拉出丈夫来压阿文。
“就是,你不想老的小的,也要看看你姐夫的面子。”母亲阿茹和着学梓一起敲打阿文。
阿文无奈地摇摇头,然后抓起公文包里的烟,就跑到走廊上独自抽起来。心细的郑如松看了站在门外抽烟的儿子,眼里既是气愤,又是无奈。
郑如松生气阿文的不负责任,但又心疼阿文的落魄无魂。
出到走廊,阿文顿感空气活泼了许多。只要能避开父亲的眼光,那里都是太阳。
阿文走到靠近电梯的那头,点着烟,开始在烟熏雾罩中快活起来。父亲来就医的这段时间,他感到压力极大。他一边忙着应付工作上的事,一边忙着张罗父亲住院上的事。幸好的是,公司给他的压力不大,毕竟罗溪村的项目一切顺利,按照目前的发展,估计下半年就可以拿出第一批货上市开卖。
真正让他紧张的还是父亲郑如松。虽然父亲从未对他提起过魏芸的事,但从方方面面上,阿文都感到父亲对他本人的不满与怨愤——好端端的一家人,却被他的花天酒地拆得七零八碎。要不是魏芸想得开,让孩子过来陪爷爷,郑如松真的会把阿文狠狠地打一顿。
反正老头不提这件事,我就当从未有过这件事。阿文对此的态度,就是避而不谈,能躲则多。这时间久了,他对魏芸的感觉也产生了偏颇,总觉得他和她之间,存在着什么不可名状的力量,让他自动地、愿意去疏远这段夫妻关系;而他也认为,魏芸也是如此,早早被那股力量所掌握,对他感到厌恶憎恨。
当阿文抽起第三根烟的时候,一阵叮咚响起,身后的电梯开了门。
“做呢一个人在这里抽烟?”一阵熟悉的、满是磁性的中年男声在阿文的背后响起。
“姐夫,你来啦。”被身后的声音打断了思绪,阿文立即转过身来见着刚刚上楼的何金雄。
何金雄脸上收拾得干净清新,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身穿英式条纹的衬衫和笔直的灰色休闲西裤,加上脚下一双棕色的圆头皮鞋,手提着一个同为棕色的公文包,看起来倒像是一个刚从海外归来的侨胞。
“啊,你今天看起来气色不错咧。”阿文见着一水光鲜亮丽的何金雄,自然想到现在不修边幅的自己——自从魏芸离家之后,阿文就再也没有整理过自己的衣柜,加上他对穿戴这种事情总是不上心,所以出门总是一副毫无边幅的俗气打扮。
不知名品牌的短袖、西服长裤或长短裤,外加一双休闲鞋,就是阿文的标准配搭。
“刚刚从老领导家里过来,原来市卫生局的局长,退休了就住到省城,你知道的。”何金雄抖了抖肩膀上的灰,又顺手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额头。他抓起口袋里的烟,给了阿文一支,自己也点上一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