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暑,鹏城闷得令人发慌。一股声势浩大、来自南海的副热带高压已经笼罩在鹏城的天上达到大半个月之久。久久不散的副热带高压,就像一条绕在脖子上的绳索,随时将每个鹏城市民吊起,让人不得呼吸。
中午,看着园区里一片寂静无声的街道,路边疲疲沓沓的小树,以及一排又一排装着幕墙玻璃的大楼,阿丰靠在自己办公室的窗边,若有所思地抿着一口咖啡。
这咖啡也不怎么难喝嘛,怎么以前自己没注意,只会光顾着喝工夫茶?阿丰刚刚皱起的眉头稍稍舒缓,他看着杯子里打着漩涡的哥伦比亚咖啡,正回味着那种带着甘甜的丝滑与细腻。这是一种单枞或铁观音未曾带来的口感——就像,就像一股热烈而温润的暖流直接淌入人的心脾。
看来鬼佬的东西,也不是都不合适我们。虽然阿丰已经喝了几个月的咖啡,但他还是感到新鲜和惊奇。阿丰一边笑着一边放下手里的咖啡杯,又看了看腕表的时间,紧接着又迅速拿起手机拨了起来。
“你到哪了?我下去接你?”电话一通,阿丰就露出笑齿。
电话那头哇哇啦啦了几句,阿丰又迅速地看了一眼腕表。
“好,好,好。我马上下来。”阿丰迫不及待地放下手机,匆匆地走出办公室。
电话的那头,是好兄弟阿明。每天都睡到日晒三杆的阿明,草草地洗漱之后便赶到阿丰新租的办公室。
阿明每天的应酬众多,不是客商就是干部。他自己粗粗估算过,自己每年要开喝上百箱的茅台,以及不下百瓶的洋酒;那些客人对自己的态度,就是自己对酒的态度——只要你喝得够猛够多,人家就越认同和靠近你。得到了客人的认同和亲近,感情就自然来了;感情来了,事情就好办了。那些拿地、开发之类看起来艰难琐碎的事情,是可以轻轻松松地被酒精消化融掉——只要你喝下去的酒精够多够烈。
只不过,如此搏命的阿明,代价是一身残败的健康。失眠、高血压、糖尿病,各种隐疾接踵而至。现在的阿明还处于事业的上升期,他还不能放下酒杯——这意味着,他的身体要继续给酒精买单。
如果每杯白酒能换来十万,那这杯酒就值得喝。关于酒精,阿明心里也有个价码。那些什么健康无价之类的大道理,早被类似阿明这样的人精老板运用地滚瓜烂熟——只要价码合适,什么无价的宝物,都是能够出卖的。
唯一不能卖的,不是你的健康——而是你没拿到能卖掉自己的资格。
阿明现在明白,当初为何哥哥阿华说,不是每个人都可以上酒桌,也不是每个人的健康都可以出卖;能够在酒桌上出卖自己的健康,那他一定有着某种本事或者代表着某种资本——无论哪一种,都意味着自己会是酒桌上的角儿,都可以待价而沽。
那么有没有不喝酒又能办事和拿好处的人?阿明问过自己的知己佟可琪。
而佟可琪的回答是斩钉截铁:有,那种人本身就是权力和资本。
人,本身就是权力和资本。一句醍醐灌顶的话,让阿明回味了许多。
阿丰刚走出办公楼的大门,便迎来了刚刚下车的阿明。阿明还未完全酒醒,步伐略微踉跄,反应迅速的阿丰一个箭步冲过去,扶着他一步一步地走到自己的办公室里。
“你昨晚又喝了多少?”把阿明放在沙发上,阿丰就利索地拿出茶具开始备茶。
“不记得了,不记得了。差不多一斤半,茅台,五十二度。”阿明打了个哈欠,得意地挥挥手。
“那你也不叫司机开车送你过来,自己开车多危险。”阿丰一边整理着茶具,一边关心阿明的安全。
“来自己兄弟这里还要人送?我没这个派头。”阿明把头凑到阿丰一边,阿丰立即给他胸膛一个不轻不重的巴掌。
“哈哈,哈哈。”两人会心地大笑起来。
“你先喝两杯茶,我叫厨房炒几个菜,就在办公室里吃。怎样?”阿丰安排了午餐,但就怕不如阿明的意。
“那太好了,我要喝点白粥,想吃点青菜。昨晚是喝酒,但没吃什么东西。客人一走,我就倒在饭桌下睡了。还是司机把我拉起来送我回去。”
“那你回去,你家佟小姐没意见?”
“没有,我直接睡沙发。”
“哈哈,哈哈。”两人又是一阵大笑。
这边,工夫茶刚刚备好,阿丰便给厨房交代了午餐的事情,要厨师按照阿明的意思去干活。然后两人开始扯东拉西地聊起来。
“哟,还喝起了咖啡。”阿明眼尖,看到阿丰办公桌上的咖啡杯。
“这不是你家佟小姐带我喝起来的么。”阿丰微微笑。
说起喝咖啡这事,还是前段时间阿丰和阿明总是混在一起,被佟可琪给带起来的。阿丰去了阿明的豪宅之后,发现他家里居然没有工夫茶,能喝的要么是放在冰箱里的酒,要么就是佟可琪自己研磨的咖啡豆。
阿明,你居然不喝工夫茶了?喝咖啡?当时,阿丰只觉得诧异。
没什么,都出来外面了,什么新鲜新奇的事情还不能试试。我到办公室里就喝茶,回家就喝咖啡和冰水,都习惯了。阿明早就浸淫在鹏城的新生活当中,对于过去那些习惯习俗,他早就不以为然。
阿丰也喜欢新事物,但对于改变生活习俗习惯则显得保守许多。不过,为了丰华公司能够生存下去,他愿意试一试这苦酸的东西。
年后,为了偿还到期的银行贷款,阿丰只好硬着头皮到处借钱。只不过,圈内的人都缺钱,对于阿丰这笔千万级的款项,大家都表示无能为力。而原本一直为阿丰提供金元子弹的肥仔明,因为牵涉到鹏城某家大银行违规放贷和担保的案件,早早在年前就逃遁到国外避难,这让阿丰的境况更是雪上加霜。
一时间,倒闭破产的可能性,摆到了阿丰的眼前。
只好找找阿华两兄弟试试了。阿丰知道,阿华和阿明,是他自己最后的救命稻草。之前阿丰开建新厂房缺乏资金,还是阿华帮着解决;阿华很讲义气,不谈还钱的事情,而是告诉阿丰,他是来投资的;债转股,到时候工厂盈利了,再谈利润分成。
这次借款过后,阿丰便发觉不好再找阿华商量借钱的事——人家那么讲义气,自己总不好意思再开口求人。欠的人情债越多,将来自己越麻烦。
但眼下的丰华,确实走到了悬崖边上的地步——往前,就是万丈深渊。多番思量之后,阿丰还是决定给阿华一个电话,给自己的老大哥讲述这一年的种种难题,希望他能再次出手相救。
阿丰,你真是的,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现在才说?我这段时间不在鹏城,我立即给阿明电话,你要多少钱我让阿明安排就是。三千万,够不够?电话那头,阿华比阿丰这个当事人还要着急。
华哥,一千五百万就够了。激动的阿丰差点痛哭流涕。
阿丰,现在的经济形势你不是不知道,你要多准备资金在手。就这样,四千万,我决定了,你不要多说。说罢,阿华便丢下电话,只留下电话另一头手脚无措的阿丰。
当天,阿明便主动给阿丰电话,安排借款,又陪着他吃吃喝喝两天。
阿明,实话说,这四千万,我一时间很可能还不起。阿丰见阿明带着自己吃吃喝喝,内心更过意不去。
不要紧,我哥说了,我们几个兄弟有事,就是他有事。再说,你是搞实业开工厂的,我们这帮人当中你是第一个。阿明感慨道。
阿丰明白,阿明也是干过工厂老板的,深知实业不易。
就这样两人吃吃喝喝几天,但却被陪同的佟可琪的一番话给点醒。
你们啊,只懂得接济,不懂得利用政策,不懂申请基金。佟可琪开口就直达谜底。
什么政策,什么基金?两人一眼迷惑。
佟可琪给两人科普了一番鹏城时下的科技创新政策。她认为,阿丰应该把丰华公司彻底改造一番——现在的架构太简单敷衍了,完全没达到用尽政策的目标。她提议,丰华公司应该把自己从普通的电子工厂定位提升到科技创新公司这一高度上来;利用公司股东在香港注册的优势,改造目前的底层控股架构,达到利用政策、资金和个人财产分隔的最佳效果。
佟小姐,你是说,丰华公司要搞科技创新?阿丰听得云里雾里。
不,是说你们要把自己打扮成一家科技创新公司。佟可琪态度严肃。
然后呢,有什么政策他可以利用。阿明在一旁试探。
这个你不要管了。丰哥,你要是相信我,我就给你亲自操办,保证办的漂亮。佟可琪瞟了阿明一眼,自信满满。
既然佟小姐如此好意,我愿意相信你。就交给你办。经过几天的接触,阿丰对佟可琪早就刮目相看。
阿丰当场决定,丰华公司就按照佟可琪的思路发展经营。事后,虽然阿丰觉得当时的决定多少有点鲁莽,但反复复盘后,他觉得自己也不是一时冲动。
尤其是现在,他万分庆幸,自己当时的干脆利落。
在佟可琪的操办下,阿丰在香港又注册了有限责任公司,自己躲在背后当实际操控人;让有限责任公司出面持股丰华控股,再由丰华控股持股国内的丰华电子。一番操作下来,阿丰可以把自己的财产从丰华公司的资产中摘除干净。
接着,阿丰又按照佟可琪的指点,给丰华电子设立一家子公司丰华科技。然后,在阿明的引荐下,阿丰和西海新区高新技术产业园签订协议,园区把丰华科技当成一家科技创新企业引进;引进后的丰华科技,便拿到了来自产业园的一笔初创投资。随后,阿华利用自己的人脉,把丰华科技推荐给园区和鹏城市的各种创投基金,许多基金看着阿华的名头,便开始和丰华科技接洽,商谈投资。
约莫半年的时间,阿丰便从一名小有名气的工厂主,摇身成为一名科创企业家。
伴随着身份的变化,以前让阿丰颇为头痛的现实问题,诸如缺乏资金、寻觅客户之类的事情,也随之烟消云散。
“你这办公室,现在还是很空啊。外面没多少人,也没有什么东西装扮。”趁着喝茶的功夫,阿明开始问道。
阿明虽然未完全酒醒,但眼睛依然尖利。
“是啊,在不断招聘。园区这里要求,找人要招本科以上的学历。我算了一下,按照这个要求,我一个月要多花十几万的工资开销,还要交社保。所以我打算,等业务再扩大一点,再多招人。”阿丰给阿明算了一笔账。阿明的算盘,也是打得叮当响。
“那个地方,还有里边,到时候我要搞个展示厅和接待厅。前两日园区的陈主任来视察的时候,和我说要我把规模搞上去,办公室要搞气派一点。我打算,下周就请设计来看看,把这个地方再整理一下,预算一百万。”手头阔绰的阿丰,也变得大胆起来。
换在去年这个时候,他去香港,都不愿意住好一点的酒店,只为了省几百港币。
“是啊,你这里怎么说都有两千多平米,不搞气派一点,领导都不好意思把客人往你这里带。”阿明觉得,阿丰算是开窍了。在他看来,懂得讨好领导,就等于拿到政策和资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