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萧家人宁死不屈，你这是在向仇敌求饶吗！”他甚至试图主动往锋利的水刃上撞自己的脑袋以求一死，“动手！白-茉-晴！！”
“…………”
她不太确定，应不应该由自己来做这个刽子手。
若这件事是作为仙霞派课本中的某个案例被她读到，她一定会评价“既然真正的仇人已死，也为自己的愚蠢行为付出了代价，何必让仇怨层层沉淀，连后人也不得安生呢”。
掌门也总说，修仙人当以慈悲为怀。心思澄明，悲喜看淡，方能济世。
如今自己成了案例本身，又是另一番滋味。或许比起两位哥哥那发酵了五年的仇恨，父母的死对她而言更像一场尚未醒来的噩梦，这份痛苦因过于短暂而不真实。比起旧仇，或许更能唤起她愤怒的是萧家人囚禁兄长的行径。
我不该是刽子手。她想，但我应当成为审判之人。
“萧家大势已去，日渐式微，这是你们自找的报应。而白家如今蒸蒸日上、卢龙府百姓安居乐业，这是我父母最大的心愿，看来是天意如此。”
白茉晴向他投去十六年来最冷峻的目光。
“我不恨你们，我只怜悯你们。”
她转身离去，再也没向过往回眸。
不赎爱恨惊俗姓，极目天涯道渺长。
在晨风的带领下，他们又一次来到了冰峪沟的溶洞中。
想必这次，心怀愧疚而不敢面对白茉晴的赤蠕是不会再赶人了。
白茉晴将当年真相告诉了这头伤痕累累的神灵兽。持续五年的仇恨折磨的不仅是白家和萧家，还有这只无辜被卷入局中背上血债的灵兽。
“仇恨没有任何意义。哪怕复仇成功，我也只感受到空虚。”她说，“你也不必在每年爹娘的祭日自虐式撞山了……逝者已逝，我们别无选择，只能向前走去。”
“白家的小姑娘，我还有一事要告诉你……凶魄咒发动时我毫无理智，待到清醒后才意识到自己杀了人。但我记得是谁在我身上下了咒，虽然大错已经铸成，我却也不能饶了在背后借刀杀人的罪魁祸首。所以，萧家和他们的精锐部队也是我杀的，在我……清醒的时候。小姑娘，我不会再撞这座山了，免得扰民清静。但我已然犯下双倍杀业，纵然回归天狱，照胆泉也必会判我死罪。我不惧死，但求能在有生之年再做些什么，以弥补过错……”
“……若你真想恕罪，不如就助我白家守卫卢龙府吧。”她说，“反正我爹娘的心愿也是护佑一方百姓，你就从此离开这冰峪沟，去渤海湾中游荡，保佑大海波平浪静、这片黑土地年年风调雨顺吧。”
赤蠕听罢，化作了一尾花纹多彩的小鱼，沿洞中水流游走了。
终于连最后一桩心事也了结，白茉晴忽然感觉很累很累。
短短数日之内，她完成了奇迹般的成长。生长痛锥心刺骨，她却只是咬牙忍下，一滴眼泪都不敢掉。现在，她再也装不下去了。她无法将自己伪装成一个比白松桓还靠谱的大人，无法做到白仲乔那样只要醉心于剑术便可忘却一切烦恼，她没法骗自己……自以为圆满幸福的家庭，其实早已支离破碎。
“晴妹，”月清疏用力将她抱在怀里，“这里没有别人，可以不用那么坚强了……”
她点点头，然后终于伤心地哭出来。
“没事的、没事的晴妹，想哭就哭吧……”
“小晴，痛痛快快哭一场吧，哭过就会好受很多的。”
“……白姑娘，你刚才做得很好。白家一定会在你们的手中发扬光大。”
“谢谢……谢谢你们…………”
山洞中的啜泣声回响了很久，才慢慢平复下来。
“——嘿，你们别说，这剁椒鱼头的原型还挺好看的。要是被清疏姐收了做御灵，会不会被萍溪村的人惦记上啊？我记得那边可爱吃水煮鱼了。”
白茉晴破涕为笑，鼻涕泡爆了一脸：“阿游，你嘴可真损。”
月清疏表示，自己才没那个自信收神灵兽做御灵呢。
“……师弟，在想什么？”
“在想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修吾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无垢的权能只够它记载其余五界的历史，神族的历史是没有资格记录的。若要寻找关于神尊的线索，我们只能前往其他九泉。”
“对了，之前我们走得急，你和阿游还查到什么了？”
修吾便将桑游无意间碰落的一本古怪的卷轴，以及被敖胥翻阅过的历史娓娓道来。
“……如此说来，阿游碰巧发现的那本卷轴，也是关于孟章的？”
“若是按照无垢的历史记录排列顺序，那一整个书架都是关于天师门的。”修吾说，“但阿游发现的这一本中竟然有着过多涂抹痕迹，很显然，有人不希望这段历史公之于世。”
白茉晴皱起一张脸：“竟然连九泉的东西都能篡改，这个人会不会是神族？”
“不是没有可能。但我们已知的信息太少，尚不能确定此事究竟是哪位长老所为。”
“那，天师门的终焉又是怎么回事？天师门现在还好好的啊？”
“那便是无垢的老本行了，是它预言出的未来。未来的某一天，天师门会毁于孟章之手。”
“毁于孟章之手？”桑游瞪着眼睛 ，“敖胥不是说会帮助他振兴天师门吗，怎么会变成这样啊？”
相比于敖胥和孟章之间奇奇怪怪的契约，月清疏更在意那个杀死了神子的器偶。
“但器偶竟然是如此恐怖的兵器，竟然连神族都能杀。但它为何会流落到人界？又为何有人要杀神子？”
桑游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管他呢，反正我待会要回村一趟，让卫戍大人赶紧把那有害垃圾扔的远远的，省得伤人！”
说到泉隐村的器偶……修吾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一个险些被他遗忘的异常。
“阿游，你还记不记得张伯的疯女儿？”
“记得，怎么突然提起她？”
“先前我试图解读她在疯狂中写下的笔记，终于有了眉目。日记用的是古神族文字写就，全篇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铁块会吃人】。”
“？!”
“你的意思是，铁块就是器偶？器偶会吃人？”
“不错。还有，我和神尊确认了一件事，过高浓度的神力会侵蚀人体，轻则精神失常、重则当场身亡。”
白茉晴熟悉灵力术法，此刻也算触类旁通：“确实。有一种说法是，人类是六界众生中最具有适应性的，因此吸入魔气会变半魔、吸入鬼气会化半鬼，修炼仙法就可能飞升。但在毫无防护的情况下贸然接触过量的异种灵力只会百害而无一利，也许张姑娘的精神失常就是因为接触了器偶上残留的古神族灵力！”
“或许……不该说是残留。”修吾再次回忆起时间上的细节，“器偶早就来到了毒瘴，那时上面的神力应该是最丰沛的。而器偶拥有抽取灵力的作用……恐怕是张姑娘及时意识到它很危险，侥幸逃回村里但神志早已被神力侵蚀，虽然捡回一条命却最终只能在疯狂中自尽……”
桑游表情扭曲：“这要是告诉了张伯，他肯定也会发疯的。”
月清疏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既然都是与器偶有关，那有没有可能当年杀死了神子的器偶，和逼疯张姑娘的毒瘴器偶其实是同一个？驱使它们的古神族也是同一人呢？”
修吾却摇了摇头：“我和神尊对器偶的了解都不多，不能妄下定论。”
“本来咱们就怀疑神尊，现在又去找人家问东问西的，不太好吧。有没有哪些地方是我们可以自己去的呢……”白茉晴曲起手臂点了点太阳穴，忽然灵光一现：“……自己去的……对了，魁予前辈之前不是说过，照胆泉中的秘卷记载着一些不为人知的神族历史吗？既然无垢是因为地处人界才不能记载神族的事情，那本身就位于神界的照胆泉应该会有很多秘密吧！”
修吾闻言，豁然开朗：“的确。照胆泉不仅是神界用来审判罪犯之地，其中更是记载了无数历史秘辛。若说世上还有哪里可以查阅神族之事，也只有照胆了。”
月清疏听罢，却隐隐有些担心：“如此重要的九泉，不可能任由我们长驱直入吧？”
“机会还是有的。虚神事件过后，神尊被贬为天狱典狱长，并协理照胆泉事务。照胆卫戍和泉守我也算熟识，只要我们避开神尊和其他长老，未必会有人注意到我们来过那里。”
他和桑游对视了一眼，互相点点头：“既如此，我们就先回泉隐村，从毒瘴前往照胆。”
“好耶！跟着你走果然好处大大滴有，连神界都能去！等回来我可要狠狠跟木子他们炫耀炫耀！”
“阿游，瞧你这不着调的样子。神界一听就是很庄严肃穆的地方，收敛收敛你的脾性吧！”
“嘿嘿，我桑游的游是‘到此一游’的游！这世上从来只有我还没去过的地方，没有敢不欢迎我的地方！”
“给你拽的——”
四人尚且只顾开心，丝毫没有意识到接下来这段旅途意味着什么。
真相、真实、生命、天道、爱……
树上落下一片叶，周遭的镜子映射出完整的自我；
英雄被世界遗忘，罪人的遗愿在新抽的枝条上开花结果；
稚嫩的声音回答了旷古之疑问，同类们在虚假的命途上分道扬镳；
「老友啊……生命该去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