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上落下一片叶,那是自我与他人所建立的联系。而他人又是自我的镜子,使我们看清自己在世上所处的位置。倘有一日,叶片落光、明镜蒙尘,我们也将不再圆满了——并重新变得孤独,一如我们刚刚诞生,抑或不久于世。
英雄被全世界遗忘,反而以罪人之身在世间刻下了一道难以愈合的疤。遗愿在春滋枝条上开花结果,他的梦想并未一同冤死,而是化作了迟来的答案。
上古时期,天地一片混沌,并无生与死之分。只有当那三个尚且稚嫩的声音追寻到自我的概念,并回答了“我是谁”这一问题后,世间最初的生命——三皇才能诞生。而今,生命之课题再次落到了他们肩上。
女娲坚信自己给出了最完美的回答,她也用一场大义凛然的牺牲证明了这一点。一神陨而万灵生,人类便是她的答案。
神农因女娲的死亡备受打击,他赎罪似的耗尽大半灵力创造九泉钥环后,彻底隐去一身神力、流浪六界。他隐约意识到了生命这一课题的恐怖深奥之处,他再也不敢奢求仓促之间便能给出答案,哪怕迟一些、再迟一些,哪怕到头来发现自己其实没有资格得出答案,至少也能冲着这片天地道一声惭愧,而不是像伏羲那样,步上歧途还死不悔改。
是的,伏羲依旧高傲。他悲痛地讥讽着愚不可及的女娲,竟然为了一群微不足道的人类牺牲自己,简直因小失大。但他同样为之痛心疾首,毕竟对三皇来说,彼此便是世上仅存的同类。他们本该在追求生命的道路上同进同退、携手并肩,如今已经有一位同胞永远离他们而去,她的牺牲甚至无用至极——此举形同背叛。
他也对选择了逃避的神农大失所望。神农在游历途中创造的魔族兽族,伏羲更是嗤之以鼻。老友们,你们到底在做些什么?——祂撕心裂肺般质询着,可环顾天下,竟无一人能够体会自己的心情,竟无一人能够理解自己的野望。毕竟,镜仇已死。
此后,伏羲归于静默。他任由时光沉重地流过,再也不愿理会天地间的任何变化。就让历史途径此处吧,祂自暴自弃地想。让我被洪流碾碎,卷入世界的泡沫或浪花,直到某一日天地重归混沌。
某种意义上,人类的确很难理解神明。这归咎于漫长时间与力量悬殊带来的信息鸿沟。可一旦失去这层阻碍,月清疏想,人与神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祂们也有喜怒哀乐、有值得为之奋斗一生的使命,有拼尽全力也无法实现的梦想,也有擦肩而过、抱憾终身的友情。
月清疏从不是个狂妄自大的蠢货,也绝非盲信命运的有神论者,但此刻她无不感慨地想——若我们这一路走来的所见所闻都源于某种可以被称作命中注定的东西,我们注定要见证这世上最隐秘的真相,那么这是否意味着……我们正是可以改变这一切的人呢?
白茉晴一直认为,自己只是个普通人。她知道自己的修为哪怕放眼整个仙盟也属上乘,知道那些发生在卢龙府、发生在白家的许多故事哪怕后推五百年也算得上传奇,但,窥探天机?她从没想过这个。她最大胆的想法,也不过是替兄长们查清敖胥的目的,以从中找出办法让白家彻底脱身。所以当被龙潭封印的照胆卷宗缓缓合拢,一个难以忽略的声音在她心中越来越响:我当真准备好面对这一切了吗?
可惜,没时间给白茉晴细想了。几道蕴藏着磅礴神力的箭矢破空而来,尾端还系着粗长带刺的锁链——若换做是寻常兵器,这等速度必然会导致整条锁链哗啦作响,任何习武之人都会第一时间听见异常。可或许神族的东西就是如此不讲理,几枚无声的箭矢伴随着腾腾杀气直冲众人袭来!
虽然四个人中最先反应过来的人肯定是修吾,但对于一名身经百战的神将来说,这个响应速度还是太慢了。当然这肯定要怪当年的真相对他造成的心理上的冲击,但箭矢无眼亦无心,可不会理睬任何借口。
“——躲开!!”
仓促之间,修吾只能用神力最大限度加固屏障,再将不明所以的三个人类弹飞出去。等到桑游从地上爬起来、狼狈地擦掉手臂上冒出的血丝,再抬眸望向修吾时,一种近乎天崩地裂的绝望感骤然将他淹没!
只见两根金色的锁链贯穿了修吾的双肩并向两侧拉扯,将他定在半空中,余下的部分则紧紧捆在修吾的手腕上令他动弹不得,就连春滋剑也被一股极为纯净的神力唤走了,漂浮在另一位神族的身边。有半透明的血从贯穿伤处流下,沾湿布料,滴落在云雾凝结的地面上。
共生之术诚实地将修吾的痛苦传递给了桑游,连同那些被他硬生生咽进肚子里的痛呼。
“修吾!!”
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竟敢向一个显然抱有敌意的神族吼出这话——“该死,放开他!”
而行刑的神族像是听到什么疯言颠语那样,用一种看傻子的目光看向桑游:“罪无可赦之人,也敢妄求垂怜?”
“我看你才像罪无可赦!”桑游冲着祂捏紧拳头,“你也是神族不是吗?修吾是你的同胞啊!你对本就所剩无几的同胞下这么重的手,是想杀了他不成?!”
出乎意料的,神族在听见那句“你才像罪无可赦”后,冷漠的表情竟然出现了一丝裂纹。当然桑游这句不过是气话,没有任何深意,祂纯粹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了。
罪无可赦啊……从结果来看,我所做之事的确配得上一句罄竹难书。但即便时光倒流,再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我依然会这么做吧。
“「本就所剩无几」?”
这名陌生的古神虽然容貌堪称俊美,不愧为天帝伏羲的得意之作,但由于其神情过于端庄严肃,看上去反倒令人倍感排斥,毫无欣赏之心。当然,神族的优越性不仅体现在皮相上,此刻祂便迅速抓住了桑游话中的异常之处:“区区人类,为何会对神界现状有所了解?难道尔等私闯照胆,窃读了神界机密不成?”
话音未落,祂所操控的那些箭矢锁链仿佛听得懂人话一样,将修吾捆得更紧。饶是早已习惯了伤痛的身体也遭不住这般折磨,他立刻大声痛呼起来。
“该死……”桑游徒劳地捏紧了拳头。他本以为自己会瞬间暴怒,会把毕生所学的*泉隐村俚语*和中原粗口一股脑喷在眼前这个衣冠禽兽身上,但他竟然比自己想象的要冷静百倍。愤怒无用,恐惧无用,自暴自弃更无用,只有保持理智才有可能为修吾争得一线生机!
“窃取了如何,没有窃取又如何?对于我们这样渺小的人类来说,神界的一草一木一尘一土都是机密!”
说实话,桑游也不知道该如何理直气壮地与神族交涉——更别提他们确实理亏。可在头脑风暴的间隙,桑游也短暂地感到了不公:凭什么啊?在看过敖胥与镜仇的故事后他更加确定了,明明我们几个是心系神界、心系六界安危才这么做的,你们这些脑子锈掉的老东西才是神族迈向未来的绊脚石,凭什么现在有罪之人成了我们?!
“呃——啊啊啊!”
一旁的白茉晴忽然发出痛苦的惨叫,抱着头摔在地上。月清疏刚想扶她,却忽然浑身无力,以一个扭曲的姿势倒在了旁边。
“——!!小晴、清疏姐!”
“擅闯照胆的嫌犯,也敢对本神尊口出狂言?!”
糟糕,是神力!
与此同时,桑游也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浓度过高的神力侵蚀着他的神经,就像大脑在不断膨胀。刚抵达照胆泉时他们三人也有过类似的症状,但修吾及时张开了结界将他们护在其中,因此才能平安无事。如今修吾自身尚且难保,哪有余力为他们抵御神力的侵蚀?桑游则是因为有共生之术撑着才没变成白茉晴与月清疏那样,但这也只是时间问题……
月清疏和白茉晴已经有些不省人事了,修吾的血更是越流越多。绝望在桑游心间蔓延,精神与肉/体上的双重压力之下,他竟然奇迹般平静了下来。
他仿佛进入了某种全集中状态,世间万物都寂静下去,唯独自己的心声清晰可闻。
桑游敢笃定,自己活了快二十年,还是头一次这么冷静,头脑里的逻辑井井有条。
——首先,我必须搞清楚眼前这家伙是谁。桑游迅速在记忆里检索着一路走来搜集到的神界情报,这老不死的自称神尊,显然是古神一族。而且在天魔宫时魁予就纠正过月清疏的错误,只有贵为五大长老的古神族才可被称作神尊。既如此,那错误选项就排除了很多了。
眼前这人显然不是敖胥,肯定也不是九天玄女。而剩下的长老中,管打仗的颛顼和管民生的少昊都是敖胥这边的,即便认不出他们三个人类也不会认不出修吾,就算真要逮捕他们,也绝对不会下这么重的死手——那么,答案只有一个了。
“——玄冥!”
被叫到名号的玄冥不悦地皱了皱眉,没想到眼前这个邋里邋遢的小伙子竟然知晓自己的身份,难道此人当真不可小觑?桑游与玄冥各怀鬼胎,一时间竟然双双沉默了下来,照胆泉重新陷入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看对方的反应,自己应该是猜对了。那么接下来——就是想办法与他交涉,逼迫他放人!
可是,自己不过一介毒瘴泉守,又有什么筹码和一名神族长老提条件呢?再想想,桑游,再想想!这一路走来也知道了不少神族的秘密,这群高高在上的老东西并不像人类想象的那样无懈可击,一定有什么线索是自己遗漏了的!
「……修吾,总之无论如何不能耽误阵法的发动!现在的神界,人心惶惶危如累卵,我的计划必须按时执行,迟则生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