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形无色的雨。毁灭的雨,还在下。
磐石与松木在“雨”中溶解,昔日的亭台楼阁化作尘沙。在极端的力量面前,天师门连一块松软的糕点都不如,只消轻轻戳几下就成了浆糊。
就连孟章为神垣塔设下的灵力结界,也在九泉灵力的冲击下产生了一丝裂痕。
“阿游,”
修吾举起了春滋剑,同时身上开始泛起纯净的金光,额间叶片也熠熠生辉。春滋剑与神果相伴而生,可以说拿回了剑的修吾才算得上货真价实的神将,得以发挥出十成实力。
“我现在要在一瞬间将神垣塔的地上部分连同结界全部摧毁,不给孟章任何反应的时间。但这势必需要调动大量灵力,你做得到吗?”
“哈!小看我?”桑游自信满满地用大拇指一揩鼻尖,与他并肩而立:“一路走来经历了这么多,小爷我现在对共生之术可说是了若指掌啊!”
于是,修吾不再多言。他温和地望着桑游,忽然感到一种奇妙的力量涌入心间。它没有实体、转瞬即逝,却真真切切给了他更多勇气。于是他慢慢明白过来,这叫信任。
他再也不用孤军作战了,而桑游也无时无刻不在成长着,他们都在因为彼此、为了彼此变得更好。
或许从一开始,命运的红线就藏在了共生之术里。
他们并肩走上前去,两人的脚底同时迸发出金色阵法。修吾足尖轻点便悬在半空,感受着桑游将自己的生命力迅速而安稳地传递给了自己——不像在明庶门修炼时那般毛手毛脚,也不像刚从照胆泉回来时那般磕磕绊绊——此时此刻,他们就像享有同一颗心脏同一个大脑那样了解彼此,而这才是共生之术的最终形态。
春滋剑在修吾面前不断放大、拉长,最终在磅礴灵力的催动下成长为了比神垣塔还高的庞然大物。修吾将它高高举起,剑尖对准了神垣塔顶——
“——春元化清剑!”
倾天羽驾破尘出,持护清平负剑途。
只消一剑,整个神垣塔瞬间化作粉末,在光芒的洪流里消散于无。
……无边无际的黑暗总是能轻而易举令人失去时间概念,孟章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呆了多久,久到每一寸神经都变得麻木起来。
明明周围仍是一片黑暗,可每当他睁开眼睛,似乎总能看见什么画面。他以为自己在做梦,而且做的还是噩梦——不然,他怎么会看见天师门毁灭的惨象?
他看见昔日的白墙红瓦如今满地都是,黑色的雨落在地上,连成一片绵延的深渊。
不会的,不会的。他如是安慰自己。敖胥神尊都答应过帮自己振兴天师门了,自己又手握天道真理,天师门必将名扬四海!天上人间碧落黄泉,都听得见我孟章的名号!
神垣塔底并不冷,他却忽然抱紧了颤抖的自己,问道,既如此——既然你心中这么肯定,那又在害怕什么呢。
你不是已经很笃定,眼前闪回的画面不过是噩梦一场吗?
……是的,就是一场梦。
直到神垣塔被修吾一剑摧毁,九重闸门在春滋神力面前像纸糊一般脆弱,碎裂的石块从天而降,外界的阳光终于照了进来,晃了孟章的眼睛——
——既然是梦,就总有醒来的一天。
“孟章,”
修吾用春滋剑指着孟章的咽喉,把他逼到绝路。
“你已无处可逃!”
【与此同时。人界,泉隐村。】
“……洛前辈、洛前辈!能听见吗?”
桑湄反复为泉守钥环注入灵力,可对面依旧一片杂音,什么都听不清!
“该死,难道是九泉动荡、灵脉紊乱,从而影响了通讯!偏偏在这个时候……”
“滋滋——能听——滋滋吗?这里——热海,滋——”
终于有声音了!虽然不知为何竟然换了个年轻的男声,桑湄立刻追问道:“能听见!请问洛前辈在吗?”
“昭言——滋滋——热海开始移动了,她忙着——天哪,这破玩意到底怎么用!滋滋——桑姑娘!能听见吗?喂?”
“喂?我能听见!热海怎么样了?”
“唉,这钥环真不靠谱!好了好了,现在终于清楚了。我名闲卿,你可以当我是……嗯,半个热海泉守吧。(笑死,这年头的0.5泉守怎么这么多)热海似乎是因为灵力动荡而触发了某种自我保护机制,开始自发向着远离神庭大阵的方向移动了。但是这种移动似乎会引发更严重的灵力动荡,眼下热海一片混乱,昭言已经动身去解救被困的平民了!”
“泉眼竟然会自主移动……我一直以为九泉的运行轨迹都是遵从某种规律的?”
“正常情况下,的确如此。虽然热海的意外移动是为了自我保护,毕竟九泉感应到了自己的灵力正在被抽离,想要逃离源头也无可厚非。但我有理由相信,眼下这种自我保护机制只会起到反作用!”
“闲卿前辈,还请细说?”
“我们从今朝和小越那里得知了炎波泉守……抱歉,‘半个’炎波泉守送来的情报。眼下的九泉动荡是因为神庭大阵出了问题,正因如此,如果继续移动九泉的位置,只会让阵法的结构更加混乱、灵力动荡更甚,最后演变为恶性循环!”
“那热海岂不是——”
“我们已经及时展开了泉守结界,压制住了热海的灵力外泄。而且万幸,热海向着东北方向移动了大约五公里后就停下来了。对了,毒瘴呢?我记得毒瘴也是一口拥有移动功能的泉眼。”
“目前毒瘴还算稳定,虽然时有地震,但并未出现那种危险的流星雨现象。”
“不可掉以轻心。九泉灵脉互相连通,毒瘴肯定也会受到波及。或许毒瘴的自我移动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人界,天师门】
“孟章,还不束手就擒!”月清疏紧随其后,又特地命御灵们封锁了他的所有退路。
监兵怒不可遏地上前去,“孟章你这混蛋,到底在干什么?!眼下整个人界都被你搞得一团糟,几乎一半的九泉都开始动荡了!”
“哦——”
一声被刻意拉长的、听上去极其阴阳怪气的气音。听了监兵饱含怒意的指责后孟章非但没有生气,反倒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
“哪一半?”
“你!!”
简直是个疯子!
一想到孟章伪装了那么久,直到阴谋得逞之前天师门甚至都没有任何人怀疑过他的人品,监兵的心里就一阵发毛。
明知自己正在造孽,却甘之如饴、不知悔改,这种人的心理已经扭曲了!
监兵立刻以符法强化自身的化灵体术,一个箭步冲向孟章。拳风带上了十足十的杀气和决绝,准备先发制人、清理门户!
孟章直接无视了监兵,转而不紧不慢地将自己从神垣塔的废墟里刨出来。他气定神闲地推开一块压在肩上的碎瓦,又攀着凹坑的边缘爬到地面上。整个过程他一直在被月清疏的剑、白茉晴手中钻头形状的水灵、桑游弩上淬了毒的箭和春滋剑指着,只要他流露出一丝反击的征兆,四个人就会给他来一顿永生难忘的毒打。
……直到月清疏第一个反应过来,为何最先动手的监兵现在却没了后文。
她终于回过头,只见监兵整个人已经被某种诡异的黑色灵力层层裹缠,周围还悬浮着不详的文字。他双眼发红,浑身每一块肌肉都在颤抖着用力,也挽回不了逐渐丧失的理智。
“监兵叔!你怎么了?”
虽然人类与神灵兽不可相提并论,但月清疏还是控制不住地想到了那个恐怖的概念——
“——凶魄咒!”白茉晴近乎崩溃地大喊,“孟章!你竟然将凶咒用在人类的身上?!”
“什么?”修吾只是下意识往这边看了一眼,孟章就趁机与他们拉开了距离,还顺手又设下了一道威力更强的结界,将失去理智的监兵与四人困在其中!
“你来得正好,监兵师弟。”
孟章歇斯底里的假笑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凄凉,
“那就替我拦下这群不长眼的蠢货吧!”
“*泉隐村粗口*,不能让他跑了!”
桑游立刻急吼吼地射出一只弩箭攻击结界。本来神垣塔就是多亏了子秋的独家秘闻外加一点唯心主义的推测才发掘出的宝贵线索,各种意义上都算他们走狗屎运,若是现在放走孟章,再想把他抓回来可就没这么容易了!
月清疏强行勒令自己冷静下来分析局势。虽然监兵的情况令人担忧,但眼下更重要的显然是抓住孟章!
“阿游、晴妹!”她当机立断,“你们留在这里与监兵叔叔周旋,晴妹找机会破坏凶魄咒的模式锁救人。师弟,你和我去追孟章!”
监兵虽然被下了咒,但实力上到底是不如孟章危险的。加上白茉晴已经掌握了破坏凶魄咒的方法,以桑游的身手也不难应付监兵。
修吾拿回了春滋剑,孟章的结界对他来说形同虚设,追上孟章不成问题,但决不能让他孤身一人前去。孟章此人诡计多端,阿游又多次强调过修吾是个没心机的,和敖胥简直是一脉相承的缺心眼,万一再被孟章施个雕虫小技给骗了,那人界就彻底玩完了!
眼看着被春滋剑划破的空间就要合拢,月清疏与修吾二人立刻御剑跟上了逃之夭夭的孟章。桑游见状也只能握紧手中的弩给自己加油,不要给月清疏和修吾留下后顾之忧。
“快跑啊,傻孩子们!”监兵维持着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理智,“孟章早就在我身上下了凶魄咒了,这混蛋……他从来就没信任过任何人!你们快跑,我不知道还能控制自己多久——”
“他现在很痛苦。”白茉晴几乎咬碎一口银牙,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监兵撕扯着自己的衣服与因此而裸露的皮肤。显然他已经在拼尽全力对抗凶魄咒了,但理智在绝对力量的支配面前依旧是杯水车薪。
“冷静下来,小晴。大叔交给我来牵制。”桑游举起了弩,将箭头对准监兵,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就像清疏姐说的那样做,我制造破绽,你抓紧时机破坏模式锁!”
另一边,虽然身后有月清疏与修吾这两个实力佼佼者穷追不舍,但孟章依旧气定神闲。远离了神垣塔后,他甚至也没想过往深山老林或者荒郊野岭这种容易藏身的地方跑,反而掉头御剑回了天师门。
“……”
燕归谷一带有些倒霉,同时受到两座九泉的灵力冲击。如今的天师门更是已经与废墟无异,大殿坍塌、盘龙柱断成三节,曾经熙熙攘攘的大门派如今人去楼空。滴答、滴答——一片死寂之中唯余断断续续的水声,那是尸体上的血从高处滴落。
纵然内心再如何给自己洗脑这一切不过是暂时的,只要自己愿意随时都可以重建天师门,毕竟世间真理与天道已是自己的囊中之物了,那么所谓门派不过是一只容器、一副躯壳,自己才是天师门真正的灵魂!
——可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还是痛得一缩,令孟章自欺欺人地闭上了眼睛,再也无法装作不以为然的样子直视这片残垣断壁。
怎么可能不心痛呢?这里可是天师门啊,自己与定仪相知相识的地方、一起长大的地方……启迪未来的地方,也是桎梏了人生的地方。
对了,梦……这一定是场梦,一个做了太久太久的噩梦。他这样安慰自己。
好在,既然是梦,就总有醒来的那天。
“还想跑到哪里去,孟章!”
一把碧海剑指在了孟章的咽喉上,硬生生将他截停。不过片刻功夫,修吾与月清疏便已一前一后将他包围。
三人的动作忽然陆续停了下来,变得雕像一样僵持不动。若不是夹杂着尘埃的微风吹动了月清疏的裙摆,还以为眼前这一幕是被定格的画面。孟章被两位身手不凡的侠士包围其中,的确已经无路可逃。可他只是低垂着脑袋安安静静站在了原地,额前刘海遮住面容令人看不清他的表情,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动作。但就算是实力处于巅峰期的修吾也不敢掉以轻心——这个人太狡猾了,又太疯癫,他能伪装出一副好好掌门的样子骗取了整个天师门乃至整个仙盟的信任、又能将神尊哄得团团转甚至倒打一耙,反过来利用了敖胥的神庭阵达成自己的目的,已经不能用分析正常人的思维揣测他了!
果不其然,三人僵持了数十秒后,孟章的周身忽然平地风起,化作一个阵法将他护在其中。修吾见状立刻一剑刺出,但春滋剑与狂风化作的屏障接触时,竟然发出了金属碰撞的动静!
“——什么?”
不仅是修吾,月清疏也惊呆了。神将在人间可说是无敌的存在,怎么会有挡得住春滋神剑的东西?
一滴冷汗沿着她的脸颊淌下。怪不得沈掌门多次强调要小心孟章,此人的真正实力恐怕远超想象!
“呵呵……哈哈哈哈!”
不过短短几秒的功夫,孟章的身影就已消失不见,而他歇斯底里的笑声正从四面八方传来——
“你们以为,我和定仪切磋了那么多年的神族符法,就只学会了一道箍魂令吗?”
——又是一阵猛烈的地动。九泉再次开始了动荡,更多“流星雨”向地面砸下来,每一颗都可能带走无数生命。此情此景令月清疏与修吾更加焦虑,奈何神庭大阵无法停止,他们只能寄希望于击败孟章,防止他继续维持阵法而害死更多人。
月清疏还没从震动中稳住身形,旁边的修吾忽然冲她大喊:“师姐躲开!”
“啊?”
……实在不能怪月清疏掉以轻心。事实上,从她的视角来看孟章根本就没出手,甚至什么动作都没有——他只是站在那里原地不动,然后头顶忽然凭空出现了成千上万只剑,密密麻麻地向她扎了下来!
修吾只能放弃与孟章的心理博弈,转而施救月清疏。她只感觉自己被一股巨力撞飞了出去,浑身的骨头都差点散架——修吾的速度太快了,虽然这种速度对神族来说不值一提,但人类之躯还是有点吃不消。如果有得选,修吾当然不想用这种自损八百的俄式救援法,可但凡他再慢上一点,月清疏的下场就是被扎成刺猬!
“咳、咳……”月清疏强忍着疼痛,迅速用五灵法术护体,并让全身的神经紧绷起来进入战斗状态。“刚才那是——蜀山的万剑诀?!”
可是蜀山的御剑术不是不外传吗?就算孟章再如何天资过人,也不可能把另一个修仙门派压箱底的宝贝给钻研出来吧!
“……不。”
修吾的脸色很难看。他用手慢慢拂过一片几乎被切成流苏的衣角,那是刚刚带着月清疏躲避剑雨时被蹭到的部分。
只是被蹭到一下,就成了这样……
“这些并非寻常剑器,而是照胆神剑的幻影!”
月清疏也看见了修吾惨不忍睹的衣角。她有理由相信如果刚才修吾反应不及时,自己的下场只会比这件衣服更惨。而孟章不过一出手就能将他们逼到此等地步……
一滴冷汗从鬓角流下,月清疏突然有些后悔让桑游和白茉晴全去应付监兵了。哪怕留一个向天师门传信的,摇点人来帮帮忙也好啊!
……不、不行。这个念头一出现就被她否决了。孟章恐怖如斯,再拉旁人入局只会徒增伤亡。冷静下来月清疏,孟章不过是沾了神子的光学了点神族术法而已,只要自己稳住别拖师弟后腿,孟章孤身一人怎么可能是我们的对手?
“师姐当心,下一招又来了!”
月清疏闻言立刻进入警戒,甚至特地召唤了蕴儿制作水灵护盾。可直到做完这些,她依然没有看见半点孟章施法的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