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之前,神垣塔。
相比于月清疏和修吾,桑游与白茉晴这边简直太顺利了,顺利到匪夷所思的程度。
监兵本身并无伤人之意,因此吃了几个桑游的控制蛊后就失去了反抗能力。白茉晴立刻施法调出监兵身上的凶魄咒,按照仙霞派研究出的解法破坏模式锁,随后事情开始一发不可收拾。
“……搞定了!监兵长老,您现在感觉如何?”
白茉晴刚想捏把汗就听见极其诡异的“咔哒”一声,像是某种开关被扳下的动静。
“等等,”直觉告诉桑游事情没这么简单,“小晴,好像不太对劲——”
与此同时,监兵终于短暂地从疯狂中清醒了半晌。但当他看见自己身上漂浮着的碎裂的凶魄咒时,眼神中竟然浮现出前所未有的恐惧。
——但那并非是恐惧自己的死亡。
“不——孩子们,快跑!凶魄咒被破坏,我能感觉到某种术法在我体内膨胀,它就快——”
“不好,小晴!!”
监兵尽力了。他在最后关头狠狠将白茉晴推走,彼时尚沉浸于破咒喜悦的女孩还没弄懂到底发生了什么,就被桑游一把摁在了身子底下。——巨响、爆炸,刺耳的热浪,将大脑搅得一片混乱。等到白茉晴终于恢复了点思考能力,率先感受到的就是滴在脸上的温热液体。
“……阿游?”她的声音抖得几乎听不清内容,“阿游?!你怎么了阿游!”
一场爆炸可不止冲击波能够造成伤害,还有受力后以极快速度四处乱飞的锋利物体。若非桑游急中生智,通过共生之术抽取了些许神力以形成护盾,他和白茉晴只怕都要交代在这!
“咳咳…”即便如此,背后密密麻麻的伤口也令他一时间失血过多,嵌在皮肉里的碎石更是随着呼吸不断阵痛。“我没事……小晴,去看…呃!…大叔……”
在桑游看不到的地方,白茉晴拼命摇头。她不是想要违抗桑游的提议,而是因为监兵的情况实在…已经没什么可查看的了。
偏在这时,她听见了那个最不该出现在此刻的人的声音。她绝望地想,月姐姐,但凡你来的晚些呢,等我们收拾好现场、清理掉痕迹,再把他的尸体草草入殓一番?这样,至少你不会那么伤心了不是吗。
“阿游晴妹!——这,发生了什么?”
“月姐姐……”
白茉晴不知道该以什么表情面对她,没想到悲剧会假借自己之手在朋友的身上重演。失去至亲之痛她已经体会过了,正是因为感同身受她才明白,人直面死亡时,其实什么都做不到。
修吾优先奔向趴在地上的桑游,仔仔细细将他扶起来、靠在自己肩上,动作轻柔得如同呵护一件艺术品。代表治疗的术法光芒在桑游周身亮起,皮外伤以惊人的速度愈合,但修吾紧皱的眉头却一刻也不曾放松。他终于切身体会到了,为何泉隐村初遇时阿游会对自己身上那看着吓人实则不严重的痕迹如此用心,为何有时自己只是受了些无伤大雅的伤,某人就能担心得天塌了一般。
“我没事,”桑游用指尖推开修吾皱在一起的眉心,“别瞎担心了,傻瓜。”
修吾总以为那是人类特有的浮夸,如今想来大错特错的竟是自己,误将孤独与洒脱混为了一谈。
“……监兵叔?”
月清疏望着那张失去血色的脸,恍然间分不清噩梦与现实。她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双腿成了摆设一样毫无作用。她轻轻抱起还剩一丝温度的躯体,却摸到满手冰凉的黏与腥。她想呼唤他醒来,就像小时候缠着他带自己去天师门玩一样,她知道这个嘴硬心软的长辈总能回应自己,无论那是多么幼稚而过分的要求……
肩上传来另一个人的重量,那是白茉晴狠狠抱住了她。
“月姐姐,”她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无用,所以只能握紧她的手,紧些、再紧些。“月姐姐……”
直到月清疏忽然起身,连带着白茉晴被顶得一个趔趄。碧海剑瞬间出鞘,速度之快甚至在空气中斩出了一记音爆。
“……无可救药的混蛋…去死…!!”
“——师姐!”修吾第一个反应过来,挡在了她的剑和孟章之间。“孟章还不能死,只有他最有可能研究出挽救神庭大阵的方法!”
是的,这的确是眼下最合理最正确的做法,修吾想。可是没人察觉到他动身时那一丝不留痕迹的犹豫——最合理、最正确,便对吗?
向来视真理如命的神,第一次怀疑起了自己的信仰。
“你说的没错,月姑娘。我彻底没救了。”孟章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向月清疏摊开双手:“我是个混蛋,十恶不赦的渣滓……我该死,我早就该死了。杀了我吧,最好痛苦点。”
“你他妈给我闭嘴!”桑游给了他一脚。踢得又准又狠,很难说这一脚没有带上什么私人恩怨。
“我真是真心的……”孟章捂着脑袋上的包小声抗议。
“月姐姐,不能杀他啊!他是最了解神庭阵法的人,是唯一可能拯救九泉的希望!”白茉晴哭着从背后抱紧了月清疏,“是我的错——是一定我破坏了模式锁,才会引发凶魄咒爆炸的!”
月清疏的剑依旧坚定不移指向前方,可她再也无法向前迈出哪怕一步。
是啊,师弟、阿游和晴妹都做得对。如今全世界每分每秒都有不计其数的生命在死去,而最嘲讽的是,只有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才有可能将功补过。(多可笑啊,将命运的顽劣嘴脸凸显的淋漓尽致。等到他彻底没有价值了,再将其交由天下人审判——以上本是月清疏亲口提出的方案。
现在她忽然有些阴暗地想,去他的天下人吧,我连家人都守护不了。
可是她心中始终有一杆秤,若是一段放上天下人的性命,另一端放上自己的恩怨,想也不用想天平会向哪里倾斜。从小到大,爷爷和监兵都是这样教导她的。她被教的太好了,所以她恨自己。
“…………”
最终,碧海剑还是痛苦地低下了头。月清疏什么都没说,但她转身的动作像极了一声怒吼。
“……模式锁?”眨眼的功夫,孟章就理解了白茉晴口中的概念,“原来你们管「死亡开关」叫模式锁吗。说实话,在设计凶魄咒的时候,为了防止神灵兽脱离掌控,我给每个咒令都配备了死亡开关。一旦凶魄咒被强行破坏,或者我认为神灵兽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了,死亡开关就会被启动。”
“你知道我想听的不是这个。”白茉晴几乎是强忍怒气和他交流,“现在立刻解开所有凶魄咒,立刻!”
孟章依言做了,顺便补上了被她打断的解说:“……所以,死亡开关不可被破坏、不可被触动,只能通过更加精妙的路线规划,将它避开。”只见他娴熟地在空气中绘制起了精密度极高的咒文,速度甚至比直接破坏了死亡开关的白茉晴都快——转眼间,用于总控的那张符咒被破,散落人界的全部凶魄咒也彻底随之失效了。
没想到仙霞派举派之力研究出的解法,反倒是别人随手设下的一个陷阱。
本以为所谓天才不过如此,没想到自始至终被玩弄于鼓掌的人是他们自己!
在场唯一还能保持冷静的修吾看着孟章如此举重若轻地摧毁所有凶魄咒,心中庆幸还好此人不再与我等为敌了,否则……
“神庭阵呢?”修吾冷声道,“既然神庭阵无法停下、更无法摧毁,那要如何才能修复动荡的九泉?”
“——自然是「重建」了,上神。”
孟章扶着膝盖蹲下身去,开始用石块当笔,在地面上演算起来:
“我只不过通过四只器偶稍微汲取了一点九泉灵力而已,神庭大阵就失稳成这样——由此可见,失去了炎波支撑的神庭阵本就脆弱不堪。要想修复这样的神庭阵,无异于在暴风中修补一间破破烂烂的房屋,根本就是异想天开。要想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九泉,必须重建一座神庭阵!”
此言既出,四座皆惊。
“重、重建?”白茉晴还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你开玩笑的吧?白家光是建设位于卢龙府的枢纽就花了近四年,你——”
孟章没有搭理她。转而又是唰唰几笔,他在地面上绘制出了一副神州地图,并标注出了九座泉眼的位置。白茉晴粗略一看,确实和沈欺霜展示过的那版一模一样,但好像有些细节对不上号。
“……若是按照这个几何结构重构神庭阵,就能在最短时间内平衡掉所有九泉的灵力,最后全部导向春滋泉……”
孟章聚精会神地奋笔疾书。这个姿势有些累人,不一会他就汗流浃背。但孟章在涉及符文阵法的相关领域上总会全力以赴,只怕此刻就是月清疏拿剑把他捅出几个窟窿眼,他也不会停下手中的笔了。
“……九泉拥有极强的自我修复能力,很棘手,但我们可以反过来利用这一点。根据泉眼的移动规律可以推算,热海的位置……嗯,必须控制在这个范围以内。毒瘴…毒瘴最好别动。至于炎波……”
“重建神庭阵?”就连修吾都对他的异想天开震惊了,“你可知敖胥神尊光是设计阵法就花了多久,你还敢夸下海口说自己有把握将其复现?”
很快,修吾也闭上了嘴,因为孟章的演算结果代替言语回答了他。——地面上原本凌乱的划痕赫然组成了一只八棱锥,其最高点正是春滋泉,而九个顶点旁边均标注了对应的次级阵法的详细示意图。
这回修吾终于相信了,孟章口中“那么多年的神族术法不是白学的”这句话的含金量。
虽然孟章对神庭阵暗下黑手几乎毁了敖胥的大业,但若不是敖胥恰好找了孟章作为帮手,他们此刻也不能这么迅速就找到挽救之法……
都是天意。
“好了。”
——轻描淡写两个字,分量却有千钧重。
“诸位,我已经重写了全部的神庭阵。九泉具有极强的自我修复功能,只要有一丝正确的灵力作引,就会像菟丝子一样寻溯而上。现在,我需要有人拿着建阵的符按照这份图纸往各个九泉布阵,大阵便可自动生成。”
修吾抚上胸口:“按图布阵之事,可以交给我。”这活他熟得很,毕竟开头就是他在炎波布阵……
孟章点点头:“上神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但在新的神庭阵成型之前,九泉灵力仍然会不断外泄,换言之,人界的威胁仍在继续。剩余的有生力量,必须全部致力于对抗灾难。”
他看向白茉晴:“卢龙府依旧是大阵枢纽,肩负着将八泉灵力导向春滋的责任,不可有任何闪失。”
白茉晴用力点点头,攥紧的双拳代表她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