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莫年一起向着灵枢牧卫狂奔的路上,桑湄心中所想的一直是那个人。
儿时的记忆有些模糊不清,毕竟时光是一种浑天然成的滤镜,只能有最美好的部分能幸免于难。她记得她从小就是个怪姑娘,长得五大三粗,性格也野,村里的男孩子可没少受她欺负。说来也怪,明明五婶总是告诫自己和桑游别和她玩,可到头来只有挨过打的桑游听进去了,自己依旧和她成为了朋友。
直到四年前,她听说她自杀了。
……张天越啊——
桑湄轻轻喊出这个名字,仿佛这么做能给自己带来莫大的勇气一般。
你真是个傻姑娘。与其费尽心思在日记里写下我们看不懂的遗言,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呢?如果你来找我、把一切都告诉我,我一定会相信你的啊。
如果你来找我,事情也就不至于变成那样,我也不至于像个傻瓜一样捧着迟来的真相,继承你的意志了。
为家人,为故乡。
为理想,为荣光。
又是一阵猛烈的地动。毒瘴泉又开始移动了,周围环绕的山峦已经裂开了无数条深壑,再这么下去就算泉隐村不曾毁于灵力暴雨,也会毁于山崩地裂等自然灾害。
“卫戍大人!!”
等到莫年和桑湄终于绕过无数条扭曲的小路、翻过无数根野蛮生长的藤蔓赶到泉眼时,才发现这里已经几乎成了一座悬空的小岛,水顺着底部流下如同一圈帘幕,正是毒瘴泉正式开始移动的标志。
“不!卫戍大人!”莫年的声音和心一同颤抖,“毒瘴泉不能移动啊!一旦泉眼的位置发生变化,神庭大阵的结构就会更加扭曲,届时灵力暴雨倾盆而下,会彻底毁了这里的!”
“……抱歉,孩子们。天道如此。”灵枢牧卫的声音依旧慈爱而无情,“「一旦泉眼灵力在短时间内受到极大扰动,便立刻自行远离危险源头」,这是九泉自诞生之初便刻写进毒瘴的「法则」。我身为卫戍,本就是九泉本质的化身,更是无法违逆规则。”
“可是——”桑湄几乎急哭了,“卫戍大人,已经有好多好多人因为灵力暴雨而牺牲了………再这么下去,整个泉隐村的人都会死的!”
“……”
灵枢牧卫短暂地沉默了,这体现在她的莫比乌斯环凝滞了一瞬。“孩子,接下来我的言论你可能会觉得太过冷酷无情,但……天道如此、法则如此——”
“…什么?”桑湄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就算泉隐村的人全部因此而死,对毒瘴泉本身也不会有任何影响。”
灵枢牧卫用世界上最温柔的声音诉说着最残酷的事实,
“九泉钥环会自行寻找下一任守护者,而下一任泉守也会随之建立新的‘泉隐村’。这个村子的消亡,对毒瘴而言根本不值一提。就像你们人类在搬家时,难道还会在乎筑巢于角落里的蝼蚁吗?我作为卫戍,自然要优先考虑泉眼本身的安危。至于人类的生死,在九泉的「法则」之中,甚至不能被算作代价。”
“……”
“…………”
“说的……也是啊。”桑湄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地跪倒在地,绝望的泪水顺着脸庞滑落。“在所谓「天道」眼中,泉隐村的人不过是一群依附于毒瘴的寄生虫罢了。我们守卫九泉,也不过是担心唇亡齿寒罢了……”
“真的没有任何余地了吗,”莫年紧紧盯着灵枢牧卫,“继续让毒瘴泉移动下去所有人都会死的啊,卫戍大人!”
“抱歉,孩子们,我爱莫能助,但天道本就如此。毒瘴身为「天道」的九分之一,绝无可能违逆它。”
难道……泉隐村真的就要在这里结束了吗?
我们的文明与历史传承了千年,我们的故事谱写至今,我们那么多那么多爱着的人,都要在今天烟消云散,什么都留不下?
我不甘心。桑湄捏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肉里。我不甘心,我怎能甘心?!“是,在所谓天道面前,人类朝生暮死、命如蜉蝣,我们的性命的确不值一提。可对我们来说,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部独一无二的史诗!我们从来都不是一颗颗维护天道运转的齿轮,我们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她站了起来,顶天立地。“就算毒瘴泉的移动已成定局、不可逆转,泉隐村还有最后的手段。”
“你是说——”莫年瞪大了眼睛。
“「泉守结界」。”桑湄手腕上的钥环开始发光,“我也只从父母那里听说过,哪怕放眼整个泉隐村的历史,这座阵法也只成功启动过一次。因为它需要的力量实在过于庞大,而且需要所有人齐心协力——发动条件确实有些苛刻,但眼下容不得我们取舍!只要还有一丝希望,就该全力以赴!”
“但你有没有想过这么做的后果?!”莫年感觉自己的心脏在狂跳,愤怒在每一条血管里奔涌。“眼下毒瘴泉每移动一米,灵力暴雨就会猛烈一分,每分每秒都会有更多的人死去!如果我们不先想想办法怎么把泉眼停下来,说不定在泉守结界成功启动之前整个村子就死光了!”
“难道你就有更好的办法了吗?!”桑湄狠狠揪住了莫年的衣领,而莫年也用力在她手腕上攥了一把。
“要让毒瘴泉停下来,办法其实是有的。”
灵枢牧卫忽然开口。
“但是对你们来说,同样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桑湄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她放下了莫年,而后者的表情已然从愤怒变为了淡然。
“卫戍大人,”莫年道,“我们该不会想到一块去了吧?”
“……什么?”桑湄有些紧张了,“莫年,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很多很多年前,一向荒芜的西域沙漠中忽然凭空出现了水源。一户世家在此定居下来、不断扩张属地,并以此招揽了更多人追随自己。”
莫年背对着桑湄,令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可沙漠中怎会有如此储量丰富的水资源?人们不知道的是,那其实是洛家家主血缚了热海泉,令它一直一直停留在洛家的领地内。并利用其「化虚为实」的权柄创造了取之不竭的水源,以此为洛家带来无数名利。”
“什么——阿年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是说,”
莫年深深叹了口气。悲伤有之,决绝有之,眷恋有之。
“让我效仿当年的洛埋名,血缚毒瘴吧。”
修吾第一时间赶往了泉眼。一路上山崩地裂、藤蔓滋生,那个原本有种野性自然美的苗疆风光一去不返,随着毒瘴泉的移动而慢慢化作任何生灵都避之不及的地狱。
等到他终于抵达灵枢牧卫那边,先听到了一阵激烈的争吵声。
“——你知道我绝不可能让你这么做!”一个尖利的嗓音。“当年洛家做了那么久的准备才成功血缚热海,即便如此也还是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你现在仓促血缚毒瘴,下场又该如何?”
“我不在乎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听着阿湄,如果我们不血缚毒瘴,放任泉眼继续移动,只会害死更多的人!你还记得五婶从倒塌的房梁下把你推出来的时候,说的最后一句遗言是什么吗?是‘守住这个村子’!”
“啊……”桑湄狠狠咬住下唇,痛的眼泪流下来:“我怎么可能会忘……五婶是看着我们长大的长辈,她说过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啊……”
“阿湄,我绝对不会再让任何人死在我面前了。”莫年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阮姐姐掉进裂缝的时候,我没能抓住她的手……然后大地就合拢了,像一张有自我意识的嘴将她吞进了肚子那样。她是从明州逃亡过来的,刚在我们村里过了几年好日子,就以这种荒唐的方式结束了生命?不——不该再有人毫无意义地死去了!”
“所以你就想去死了是吗!?”桑湄直接给了他一巴掌,连地震都盖不住这清脆的一声。“你现在立刻跟我回村子去,我们大家一起发动泉守结界!有了你这个法术天才的帮助,结界肯定能成功支撑起来,到时大家就都能得救了!”
“你这个传·说·中·的泉守结界,把握几成?胜算几何?”莫年特地强调了传说中这三个字,“从古至今只成功启动过一次的结界,也敢在这么紧要的关头拿出来赌吗!!”
“那又如何,难道你不相信大家吗!”
生死面前,桑湄失去了一切风度:“可是我相信大家,也相信你!泉隐村没有孬种,我们一定可以齐心协力创造这个奇迹的,大不了就拼了!”
“桑湄,”莫年直呼其名,“如果按你的法子来,在我们启动结界的这段时间里,肯定还会有更多的人牺牲!可如果由我来血缚毒瘴,就再也不会有任何人死去了!想想那些再也见不到了的人吧——季三叔、拉茶丽姐姐,甚至胆子最小的祖莉尔……桑湄,所谓「代价」不过是一盏天平,一端放着一个人的性命、另一端放着更多人的性命,想也不用想天平会向哪一方倾斜吧!”
“你把自己当成什么了!生命也是可以被量化被取舍的吗?!”
“灾难面前,让更多的人活下来永远是最高的正义!!”
“……”
“…………”
“是呀,阿湄……我吵不过你,一直都吵不过你。”
莫年突然主动认输了。
“但你要知道,现在我不是来和你辩经的,更不是为了吵赢你而站在这里的。我是来告诉你我的决定,并且——已经开始行动了。”
“?!”定睛望去,只见莫年的手腕上不知何时起已经开始发出幽幽的紫色光芒——毒瘴的灵力之光。
“泉守钥环?……为什么会在你手上,明明泉守还是我啊?”
桑湄只觉得肩上好似压了一座山的重量,心脏都快被挤了出来。
“阿湄,记得吗?上次的泉守试炼虽然被从天而降的修兄弟打断了,但我所取得的成绩已经足够继任下一任泉守了。钥环在谁手上对我来说都无所谓,有了灵枢牧卫的认同,我随时可以取而代之。”
难道是刚才——桑湄忽然想起自己揪着莫年领子的时候,手腕上正好被他摸了一把。当时还以为他是在挣扎,没想到那个时候钥环就已经被莫年拿走了!!
“不,阿年,”桑湄近乎卑微地恳求,“别做傻事,我求求你……!”
“……阿湄,听我说,阿湄。”
莫年缓缓上前去,拥抱了她。在这须臾孕育出的永恒里,他们的故事仿佛跳出了时间,抵达了另一种意义上的不朽。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什么我舍不得的人,也就只有阿游和你了。……谢谢你,也谢谢这该死的命运,至少它让我遇到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