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羲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这个梦起伏跌宕、反复无常,上一秒他还是高高在上的万神之父,下一秒又好像成了卑微如尘的草木石土。虽说梦的特点就是如此,但这次的梦境古怪得有点过头了。
在梦里,他回到了盘古开天辟地之后、天地六界诞生之前的那段时光。彼时的世界一片混沌,太阳与月亮还在藕断丝连地分离,清气与浊气仍为一体,连万物的概念都尚未诞生。世上唯有三个生命仅存——女娲、神农与伏羲。而尚未成为万神之父的他,就这样和自己的朋友们度过了一段安宁平静的时光。
他们肆无忌惮地描摹世界、勾勒愿景,野蛮地绘制着各自心中的蓝图:女娲说,她要这世界上充斥着缤纷的色彩,使得天地间不再只有单调的黑白。神农说,他要自己的子民遍布神州各地,无论热土雪山还是大漠沧海,都有生命存在过的痕迹。
言及「生命」,这场攀谈的意义瞬间不再简单。于是女娲又说,我要生命鲜艳如繁花,即使会因为寒潮的到来而枯萎,但他们的香气与美丽会被同胞们永远铭记,不会随着轮回而消亡。神农也说,那我就要生命坚韧如磐石。风吹不动、雨磨不透,坐看日升月落斗转星移,我始终如一。即便有朝一日碎成粉末,也会顺势溶入这片土地,等待时光为自己再塑形体。
诶?
梦中的女娲与神农双双回过头来,问,伏羲,你的答案呢?你眼中的生命又是什么?
我眼中的……生命?
伏羲怔怔地看向自己的双手。
数千年前的自己回答了什么呢?祂已经记不得了。
梦境就像电影胶片一样轮换着,下一秒,伏羲感到自己落入了一片苍翠的丛林。
抬起头,是宁静幽邃的夜空繁星。低下头,是潺潺温润的瀑布流水。这里是泉隐村——很多年前的泉隐村。而伏羲转过身去,发现自己的身边竟然坐着本该死去多年的镜仇,对着自己微笑。
“怎么样,我就说人界很美吧?”
画面一转,伏羲来到了龙潭泉。他发现这次自己有了一副畸形的身体,头顶着许多张表情各异的面具。而镜仇正穿着他奔赴刑场那一日所着的服装,站在自己面前。而自己忽然开口,以一个尖酸刻薄的女声和他说话:
“镜仇——你告诉我,你最后告诉我一句——你爱过什么吗?”
场景还在快速切换,伏羲在梦中的身份也不断变化着。刚刚祂还是天师门的弟子孟章,与同门定仪一同下山降妖除魔,下一秒挚友就死在了自己怀里。祂又变成了毒瘴的泉守莫年,怀着沉痛的心情亲手送走了爱人……
祂看见燕归谷华灯初上,千万个愿望放飞天际;看见长白山冰雪难消,只为等一个回不来的青衫公子;看见卢龙府的神庭大阵冲天而起,承载着六界众生的目光……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决定彻底封闭情感,并否认爱的存在的呢。
大概是三族大战之后,女娲为了人类而牺牲自我的时候吧。
如果没有「爱」,女娲祂就不会死;
如果没有「爱」,神族也不会因为一己私情而铸成大错。
爱是原罪、是软肋,是低等文明的顽疾,理性与智慧的蛀虫,是生命演化的过程中必被抛弃的累赘!
可为什么、为什么当自己以亲历者的视角体验过那些故事后,竟然会开始觉得——
如果没有爱,一切都毫无意义。
下一秒,结界被人破坏,伏羲从无眠的长梦中惊醒。
【……古说,祂有撼天动地之能,亦有好生之心。祂身动时,日月生晖;祂站立时,沧海桑田。而,祂睁眼时,万物复苏。】
在见到伏羲本人之前,月清疏的怒火始终在熊熊燃烧。她以为自己会当场拿着剑比划上他的脖颈,会冲着这位一切悲剧的罪魁祸首破口大骂,但她只是愣在了原地。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存在。这样一张忧郁而圣善的脸。父性和母性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却不冲突,祂可以是伟岸的群山、又是温暖的大海。
伏羲甫一睁开眼,见到的是三张陌生的面孔,和一个熟悉的灵魂。
修吾的怀里已经空无一人,但伏羲认出了那段支离破碎的锁链。祂的又一个孩子逝去了,这个事实令祂心碎。
“…师父的真正目的,并不只是唤醒你而已,天帝……”
修吾红着眼睛,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直视这位不称职的父神:
“别再逃避了。无论是预言中的第三场浩劫,还是攻克神族延续的痼疾——那些本该承担的责任,不会因为你的逃避而有丝毫改变!”
是啊,伏羲当然明白他们四个的来意。他也觉得自己是个混账,整个神界最大的罪人。
他情不自禁伸出手去,虚虚描摹着修吾额间的金叶子,令它闪闪发光。由于修吾的诞生完全没有用到自己的灵力,他无法与其共鸣太多。但,这样也好。
“孩子,”他温柔地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修吾。”
“孩子们,”伏羲痛苦地叹息,“你们的心意,我都明白。但很多事,我也爱莫能助。”
我等三皇是盘古开天辟地后,世上存在的第一种「生命」。
一片混沌之中,我们三人接连回答了“我是谁”这个问题,在心中明晰了自我的概念,由此方能接连诞生。
我等既为最初之人,理当肩负起建设世界的职责,为心目中的蓝图添砖加瓦。
从此,我们三人便约定好,在这世上各取一隅,分别创造各自理想中的「生命」。
我曾花费千年用太初灵力造神,又花费百年用神树果实造神。每一个孩子都倾注了我十分心血,每一次诞生都令我欣喜若狂。
不过在这个世界上,有一重始终未曾解开的“谜团”。它的年岁过于久远,已不可考,甚至恐怕在盘古开天辟地之前便已经存在很久了。某一日的迷思中,我察觉到了它的存在,并将其命名为——「天道」。
天道无影无形,却无处不在。它掌握了整个宇宙的命运,细致到连一粒尘埃的运动轨迹都可以精准预测。
我想,如果我们能够解读天道、将命运化为己用,一定可以为世间所有生灵带来福祉。
而我认为,我的子民拥有世上最纯净的心灵、最智慧的头脑,理当和我共享这份使命。
可到头来,我所创造的神族连自我延续都做不到。
天道啊、生命啊……曾几何时我疯狂地追逐着它们的存在,现在,我却真真恨透了它们。
谁能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镜仇明明是预言了三场浩劫的人,可九泉工程却成了第二场浩劫本身?!
可如果天道如此、命运无常,镜仇那孩子注定失败…可谁又能告诉我,为什么修吾会因此诞生?
天道…你到底是想摧毁我们,还是想宽恕我们。
为何给予我们希望,却又将其翻转过来,恶劣地告诉我们它不过是绝望的伪装?
……其实,修吾的诞生,令我喜忧参半。
我热爱生命,乐于看到一切形式的生命诞生。但谁能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会神族的诞生完全没有经过我之手?
这样的神族也叫神族?这样的生命也叫生命?
还是说,这是天道在暗示我——我已经没有资格创造生命了。
“我感到彻底的迷茫。我觉得自己真没用…本来我的使命就是解读天道、诠释生命,现在连这份天职都被他人越俎代庖。那么,所谓的万神之父又有什么存在意义呢?”
“……”
“…………”
也不是不能理解…白茉晴想。如果有一天,我用木头雕刻出来的小人活了过来,和我说话,我也会疑惑它到底算不算真正的人吧。
“可是,总有什么是您做得到的吧?”月清疏迎了上去,“不然,您要眼睁睁看着第三场浩劫就这么到来,然后坐视神界的灭亡吗?”
“我如何忍心呢,人族的孩子。”伏羲轻轻摇头,“神族是世界上最了解「天道」的一族,深知其秉性顽劣、促摸不定。而我潜心钻研它多年,得出的唯一结论就是天道不可违逆……”
“——天道不可违?真是这样吗,老友?”
一个伏羲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响起。祂浑身一震,几乎不敢回过头去看一眼声音的主人。
“既如此,为什么就在今天、就在这里,”祂继续说了下去,“你改变了命运呢?”
“……什么?”
“看看你的神界吧,伏羲。你比我更清楚这里发生了什么。”
天魔众与天兵天将剑拔弩张,少昊与玄冥分道扬镳。
玄霄与九天玄女的战斗将伏羲殿搞得一团糟,天庭上下民心惶惶,都以为这场内战避无可避……
但,所有人都默契地停了下来,贴出了战争的休止符。
因为天帝苏醒了。
对父神的信任刻在血脉里,祂们相信,天帝陛下的每一次出关都能为神界带去新的未来,只要天帝还在,一切都会好起来。
可想而知,如果伏羲没能及时醒来,神族的内战将一触即发。以玄冥为首的保守派必将诛杀天魔众,新老神族之间的积怨也会彻底爆发。而失去了天帝伏羲的统领,混乱的局面将史无前例的难以收场,最终……
演变为真正的「第三场浩劫」。
“我……”伏羲怔忪地看向自己的双手,“我改变了命运?我让神界避免了天道所注定的劫难,我……”
“或许根本就没有什么天道,老友。”
神农身着一件朴素的麻衣,脚蹬秸秆草鞋,头戴一只斗笠,背上背着一把锄头,手中还握着一捧稻穗。
“你和你的神族一心要解构天道,总以为天道或许是真实存在的事物、是白纸黑字的文章,但为何是由我们来寻找天道的定义,而非由我们定义天道呢?”
“我…我从没想过这事……”
“没想过,就一定不可能吗?没尝试过,就一定做不到吗?你眼中的天道,也不过是世间万物规律的总结罢了,为什么我们不能成为创造规则的人呢?”
“……”
改正自己犯下的错误,很容易。难的是意识到自己犯了错,以及错在哪里。
对于伏羲这样的存在来说,要做到这一点更不容易。但幸好,他没有选择执迷不悟。
“老友……这么些年,你究竟去了哪里?”
神农笑了笑,脸上纵横的沟壑也跟着一齐移动。“其实,我刚抵达春滋泉时,你女儿就感知到了我的存在,并试图汇报给你。可惜那时你已深陷梦中,外界的任何事物都与你再无关系。这么多年你还是老样子啊,一遇到自己解决不了的事就喜欢躲进梦里,还设下一个谁都束手无策的结界,千呼万唤也不肯出来。”
“可你为何偏偏在这时现身,并恰好来到了神界?”
“‘恰好’——是的,老友,你依然很敏锐。”神农怜惜地看了一眼散落一地的锁链,“因为我早已预料到,千年之后,神界必有一劫——也就是今日。若这些孩子们的计划失败了,没能将你唤醒,就由我来亲手打碎你的梦境。”
神农蹲下身去,拾起一段锁链。温暖厚重的创世之神力充盈了整片空间,无数芥子的包裹下,敖胥的锁链一点点被修复成了原本的模样。
“伏羲,他们以凡俗之身企及了创世之位阶……虽然未能亲眼得见他们付出的努力,但在我心中,这些孩子远比我们更伟大。”
“……神农,为何这千百年来,你始终不肯和我见上一面?自从女娲死后,我们三人分崩离析……你知道我为了寻找你的踪迹付出了多少努力吗?”
“并非是我不愿见你,伏羲。那场大战虽然是因为三族子民的私欲而产生,但归根结底,还是起源于我们三个对「生命」这一理念的冲突。女娲身陨后,感到迷茫的人不只是你,毕竟我的魔族子民也大败而归……但我忽然开始思考,理念的正确与否,真的能通过战争的胜负来证明吗?反观战争本身,又给众生带来了什么呢?”
伏羲无法反驳神农。他说的没错,虽然人与神是胜利者,却也狼狈地吞下了战争的苦果。人族失去了庇护他们的女娲大神,而神族也迎来了预言中的第一场浩劫。
“老友啊,这么多年来,我其实一直在六界游荡。但我从未以真身示人,也隐藏了自身神力,以一个普通人的模样行走世间。也许每一个人都曾见过我,但无人认得我,无人记得我。我是闹市中摆摊的一名小贩,是朝堂上执笔的法官,是武林中行侠仗义的无名客,也是田野间耕作的老农民。我是芸芸众生间最不起眼的一位过路人,也是六界历史最孤独的见证者。”
“六界……又是六界!当初女娲她只是去了趟人界,便如同寻到了归宿那般连生命都甘愿献给人类!你走了六界,又领悟了什么?!”
“伏羲,还记得吗?很久以前、最初之初,我们三个在彼此面前阐释了自己对「生命」的愿景。那个时候我告诉你们,我希望生命如坚韧的攀岩、常青的松柏,再艰险的困境也无法将他们击垮,待来年春风吹拂时,死去的都将复生。所以,魔族虽然生性好战、耽于纷争,却因为魔元的存在而生生不息。更令我惊喜的是,这样的种族里竟也会出现一些胸怀天下、心系苍生的大义之辈……那个时候我便觉得,或许我们自诩为创世神实在太久,以至于忘记了,我们并非这个世界的主人。”
“…………”
“想想看吧,伏羲,你还能回忆起当初,自己决定创造生命的初心吗?”
我的……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