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秋末,天晓时上京诸人入市,依旧热闹非凡。
弥弥昨日得讯,五更城门一开便随行贩入了城。她在寺院行者的声声叫早中抵达文会街一处宅院偏门,以手轻叩几声。
不多时有人接应,她迅速侧身从半开的门入内,躬身谢过:“叨扰。”
有言道猎者不可失其鹰犬,不若,则如只身入危林,未闻未察,兽已悄至。
朝臣们除了在宅中掌起居扫洒的侍从和佐公务的吏从外,总有如弥弥这般的“鹰犬”,在自己所不便、不及甚至不能之处结草衔环。
弥弥自记事起便得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孟念池收容,至今十二年有余,期间孟念池教导诲喻不曾间断,她敬称他为“先生”,也成了他难得的助力。
为避免引人耳目,弥弥平日里大多住在城外一处私舍,每每得讯才入城来。
“大人走时嘱咐,若小娘子来得早,请小娘子在书斋等候。”
弥弥颔首,笑意似秋露滚过菖蒲新叶,顺着眉梢跃下,滴入如泉水般清透的眼底。
已过午时。
上京城文会街,错落有致的马啼声传来,为首者着圆领宽袖长袍,在一处宅院前无声勒定。
未等家僮迎上来,马上之人已稳稳落地。
“大人。”
家僮再抬头,只抓见被风拍在门边的半片紫色衣摆,似缕轻烟般须臾消失目中。
孟念池一路阔步行至连廊。时过霜降,宅中植珍大多已移至暖阁,略显寂寥的庭中只余几股萧瑟秋风,推带着今日黯淡的天光。
但即便如此,这座宅院本身仍透着几分古木般肃穆坚韧的气息,侍女家仆忙络其间又添几许安宁祥和。
人总是向往安定,这番后梁生息,难怪让那茹毛饮血的蛮奴心生向往。
孟念池思及今日朝堂所议北狄进犯之事,微微蹙眉;只是身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他所不得不思虑之事,远多于此。
今日朝堂上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顾立、枢密使林封与户部尚书杨引驰所言或直白或委婉,都剑指掌北境兵权的陆氏,杨引驰吐出那不轻不重的“深得民心”四个字,更是在暗示陛下陆氏“拥兵自重”至极。
而这一切起源于那一座被北狄踏破又失而复得的易州城。文官们横眉,参的是安国侯陆归明之子陆澄——云麾将军兼易州知州;易州血流成河之时,身为守将的他却不见踪影。“陆氏是要反吗?”粉饰的面具之下,众臣的心声震耳欲聋。
那时殿内暖炉正旺,孟念池却后背寒凉,因为他深知今时的后梁六州受创、北狄侵扰无定;值此入夜之际,怎可自灭炬火?
连廊尽处,一白色长袍文人装扮的侍从揖礼至前,“大人,裴先生一事……”来人是孟念池的随身侍从昌礼,此人步履匆匆,似是听闻郎君回来后立刻赶来。
“您今日晚归,可是朝中诸位大人又起龃龉了?”
孟念池并未止步,只抬起右臂示意昌礼噤声,二人沉默朝书斋走去,屏退了沿途女使仆卫。
“大人,裴先生的事,您作何打算?若您不想理会,小人便去烧了那封信罢……”
走在前方紫色身影遽然停止。
昌礼觉察到孟念池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可他转过身来,仍是神色温和寻常,双手自然微曲于身侧,宽大的袖袍在风中一颤一颤的,于他立定那刻“啪”的甩向另一边。
“昌礼,凡事都有轻重。”
昌礼被这突如其来的忠告怔住,就这样自然而然的陷入漩涡,在他的所见所闻里揣摩起郎君的话外之音,丝毫未觉孟念池已向前走去。
凡事都有轻重。
紫袍虚扶着廊柱而过,孟念池速度不减。
今日散朝后被郭中人引至偏殿时,帝王也是如此说的。
他对朝中的暗流涌动并非一无所知。
陆氏世代出武将,掌翼威军镇守西北;安国侯陆归明自先帝在时便封将,数年来抗敌摧锋陷阵,鲜少败北。
只可惜树大招风。
“顾立、林封和杨引驰素来是与安国侯不睦的,你也知这些年他们带着些人时不时就奏请朕……”皇帝止住不语,“你在殿上未尽兴,此时无人,尽管开口。”
“臣两日前得裴策密函,言易州城破一事实有蹊跷,恐与朝中人牵扯,陆知州擅自离城一事,其中缘由或可待察之。就此定罪,未免……”
“孟爱卿与他们说的话还真有些不同。”
殿内一天青釉汝狻猊香炉孔中溢出缕缕烟影,皇帝双目微阖,左手轻抵眉间,口中笑叹一声。“朕听到大多数人说的是,一个西北要塞的守将,外敌临境的关头跑了。”
听闻此言,孟念池只觉吸入的每一丝香气都在脑中穿梭环绕,使人微昏;但至此先前发生的一切竟然明了起来。
这么些年民间有关陆氏的流言蜚语、朝中的针锋相对之所以从未停止,只是因为帝王暗中许可、臣子嗅到圣意逐利,与陆氏这么些年的成败功过并无太大关系。
“孟侍郎。”
“臣在。”
“满朝文武,无人可代陆氏,不是么?”皇帝睁眼,一道似笑非笑的目光似利刃,在孟念池脸上一剜。
郭中人此时入内躬身行礼,并不看孟念池,只报明已传旨罚某武官一月俸禄,而令孟念池心中沉重的是那武官正是今日朝上为陆氏辩驳之人。
孟念池知晓此刻不可多言。多言数重,不如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