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偏偏又好在他多了几分文臣的心性。
那些在兵家眼中或许有些多的优柔情思、玲珑心计,恰恰使他对朝野的风向极其敏感。
陆澄在城门上眺望哨台时敏锐地发觉,今冬的风过于急,雪原上哨台的炬火灭得比往常频繁。他有时会想,或许翼威军需要在上京有一盏长明灯。不过这还不是最紧要的——三年之期将至,明年陆氏必须携边防图入京面圣。
*
十月六日,北狄强势压境,一连数日岐西六州生灵涂炭。
“报——”
“敌军人数众多,我军在莽州伤亡惨重,粮库空虚,左支两万人被困雾关!”
“朝廷的调兵令呢!”陆澄双眼布满血丝,嘶哑怒吼。
北狄此次意在莽州,近四万兵力围剿雾关,在其余各处兵力恰好牵制住当地翼威守军,将领们有意援驰莽州,却无力抽身。
裴同衣满身脏污回啸潜营复命时,恰好见陆澄死死攥着乌屏的衣领,额上青筋爆起怒不可遏:“岐西六州的乡兵无朝廷令不可调动是吗?”
“若朝廷的监察使死了呢?是不是就能说明翼威军确有危难需要援助呢?”
“将军!”裴同衣闻言色变,冲上去掰陆澄的手。
乌屏大口喘气,面色惨白,那双死鱼眼还不死心的透着轻蔑,一张嘴哆哆嗦嗦半晌才吐出浑浊不堪的字音。
“你,你你你,反了你!”
裴同衣深深对乌监察使行了一礼,陆澄怔怔看着他抱拳时十指用力之狠,以至骨节分明。
“回禀将军!”他大声道,刻意加重了字音:“奉将军令,啸潜营右支已退敌军!”
“这里不安全,派人送乌监察使回城。”陆澄冷冷道,终是克制住了自己。
乌屏如蒙大赦,慌不择路的出了营帐。
陆澄与裴同衣四目相对,目光里的凄哀如同疯长的藤蔓;裴同衣眼睁睁地望着他如溺水之人在理智与情绪间浮沉。觉察到陆澄心底的念头,他当即上前扣住陆澄的双肩,剑眉紧蹙,强行镇定道:“将军不可意气用事,必有破局之法。”
裴同衣想了想,又说了句愚蠢至极的话:“无牺牲,不功成。”
陆澄掉下泪来,温声反驳:“不能是莽州。”
“他说,不能是莽州,不能是您。”
“那日被击退的北狄向东往岐州方向撤退,陆将军命我领兵追去,末将离开易州的第二日,陆将军便率两千精锐去了莽州。”
“末将料想,他离开易州的原因有三点。其一最主要的,是他不能弃您与被困雾关的两万同袍不顾;其二,他是在逼朝廷调兵。他料想自己擅自离开后乌监察使必会急报于朝廷,易州既是王土,所以朝廷断不会袖手旁观。”
裴同衣深吸一口气,攥紧了拳头。
“他原本的计划,应该是先助您破雾关之困,同时在抵达莽州后故意放出易州守备空虚的消息,引目光短浅的北狄转移兵力去易州。这样一来,在莽州的两万翼威军、末将所领的右支三千人和朝廷派来的援军便可分别从东西南三个方向夹击,灭敌军于易州狭险的山谷中。”
“只是不料有人通敌提前放出消息,北狄比计划早了三日到易州,朝廷的援军当时也未到。”
“他没有弃城。”
裴同衣一字一顿的说完这句话,望向陆归明。
陆归明长久地缄默,脸上的皱纹好像又深了几分。
“能想到这些,不愧是以少胜多收复易州的将领。但这终究只是你的猜测。”
“莽州一战虽艰险异常,但翼威军并非无法破局。若他遵从自己的职责守在易州,易州本可以安然无事;至于雾关里的前锋,本就做好了以身作引的最坏打算,便是死,我们也定有办法拉着围着雾关的狼崽子一起。”
裴同衣咽了口唾沫。
“我记得我对你们说过,百姓的命比我们更脆弱,他们更难活。”陆归明直视着裴同衣的眼睛,好像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这位身经百战的老将摩挲着指腹,脸上多了些不忍。
“行伍之中无父子,若是我,我会选易州城民。”
裴同衣恍惚中似乎听见了裴策的声音:“出此门后,你我非父子。”
他有些心酸的低下头,正欲告退,忽然瞥见旁边案角摆着一个铜制的将军小人儿,两寸大小,显然已经有些年头了。
深处的记忆灼痛起来,四周死寂,他听见自己说:“无牺牲,不功成。”
耳边似乎又传来陆澄平静的嗓音:“我罔顾王法,擅离职守,致使易州城破,无辜之人遇害,我罪无可赦。”
这局,原来他从前就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