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同衣是裴策捡来的养子,两人曾经住在松角巷第七户。
在裴同衣的记忆里,裴策平日里爱在家中写写画画,听坊间传言说,他曾经在上京当过大官。
他猜测裴策铁定是个文臣,却没料到在七岁那年生辰,裴策送了自己一把改短的剑,带着他直奔城外,说要教他剑术。
比起裴策让他看的那些书,练剑确实有意思多了。再加上他于习武属实有些天赋,渐渐的裴策对于他的教导也有了偏重,将兵家所重的道天地将法倾囊相授。
边城时有外患,每至城中警戒,裴策都会将裴同衣托于邻里照看,自己则离开数日甚至数月。有一次裴策不在,有名翼威军中人前来请“裴军师”,裴同衣才惊觉自己对裴策所知甚少。
那摆在案角的铜制将军小人儿是裴策亲手制作的,名曰“无闻将”。
*
元宁九年夏至,天色明媚可爱,几缕日光顺着牖孔潜入室内,蜷缩在对坐案前的二人衣摆上。
裴同衣半握右拳抵在下巴上,正聚精会神地看着案上的竹纸;对侧的裴策气定神闲,啜几口清茶,抬眸看向裴同衣。
“如何?”
自裴策开始教裴同衣兵法起,他不时便会出题考验,这张竹纸上既绘有山川河流之属的地形,亦标有城池位置、敌我分布等。
裴同衣面露难色。
就图上所示而言,敌多寡众,代表城池的几个红圈皆是受到了攻击,其中标有数字三的城池受创惨烈,周边地形险峻复杂,若不调兵援救,怕是要城破。
可各处兵力均被牵制,即便有心,也是无力,若只在本军调兵,无非是拆东墙补西墙。
“除了这支军队,各处城池,当是有些乡兵的,如此境地应当立即请令集结乡兵同部分军士守城,余出些许人马援驰三号城池。”
“不错,调兵遣将,集散编整,确实可解燃眉之急。”裴策点点头,紧接着却又话锋一转:“但我需得提醒你,自古以来,独拥重兵的将领都是孤鹰。”
“什么意思?”裴同衣愣住了。
“如你所言,图中只有一支军队。一个国家,边域之辽阔,却一支军队独大,那么其主将若非出自武将世家,也必有震古烁今之绩。”
裴策停下来,见裴同衣仍是不解,忍不住叹道:“少年心性,果真浅纯美好。”
“这……与调兵有关系吗?”
裴策一摆手,却又点了点头。
“你记住,从古至今,这世上除了帝王,拥有绝对力量的人,多舛多难。”
“猎者总是期望自己的鹰献上林中最好的兽,可时间久了,他看着染血的锋利爪喙也会心悸,目送着鹰消失在天际,也会担心有一日利爪从天而降嵌入自己的头颅。那些奔走于地的猎犬,总垂涎鹰捕到的东西,在暗处蠢蠢欲动,只待一日蜂拥而上连鹰一起撕得粉碎。”
这番话听得裴同衣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也使他隐约明白了裴策的意思。
“同衣读到过史书记载武将拥兵自重以挟朝廷的例子。您是想说,若不得君心,则调兵不易;但即便君臣一心,也不排除会有奸佞小人落井下石。”
他倒吸了一口冷气,忍不住感叹道:“能领这样一支军队的主将,百战也未必有一失;若三号城池真的失守,那些躲在暗处的腌臜小人必不会放过任何挑错的机会,这武将世家累代的功勋顷刻便要被殿上的奏折砸塌了,更遑论生死。”
此时他再看竹纸,那一个个红圈倒像是英烈的墓冢;裴策出神入化的山水画工又使得裴同衣似乎真的看见那崇山峻岭中有一支悲壮的队伍。
“不会是这样的,”他急切道,“这天下没有死局。”
“可三号城池就是要守不住了,朝廷的调令也不知何时可至。”裴策平静道,似乎早已预料到裴同衣的反应。
裴同衣不禁小声埋怨:“您今日的这道题,未免太过刁钻。”
谁知裴策听罢顿时肃然斥道:“兵事变幻莫测,一息一念之间,定万人生死;再刁钻之局,也必须迎之!”
“还请父亲赐教。”
案上的竹纸沉默无言,日光不知何时悄然攀上,意图照暖那阴郁狭深的山谷。裴策提笔在竹纸右上角空白处翩翩落下一笔,随后运腕游力,六字一气呵成。
裴同衣连忙翻转来看。
“无牺牲,不功成。”
“这又是指何人?”
裴策的视线转向窗边一铜泽鲜亮的将军小人儿若有所思,半晌才回复他道:“无闻将。”
世人鲜少会关心几百年前的一个将军,史书上对于他的记载也是匆匆带过。作为一个结局凄惨的将领,他的一生并无什么值得称道的功绩,甚至于“无闻将”这一称谓,都是裴策自作主张为他起的。
若说他与裴策今日的考题有什么关系,那便是几百年前的他就在这张竹纸所绘的局中。
据载,彼时他的远亲鄠氏为此军主将,孤立无援;他斩了州节度使,以自己做局,成功迫使朝廷派遣军队前来“平叛”。前来平叛的大军浩浩荡荡,边关守军所有的困苦迎刃而解,而“无闻将”最终被主将亲送问斩,帝王见状直顾左右而言“此番方知鄠爱卿忠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