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将换一将,一命换君心,可不就是“无牺牲,不功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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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同衣无法说清这到底值不值得,但陆澄那个傻子定是觉得很值。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易州无辜的亡灵,终究成为所有人心里的倒刺;陛下对陆澄所谓的宽宥背后,却是暗许台谏无休止的笔墨诛伐,还有那儿戏般的罚俸,反倒更像是对陆氏的凌迟。
今日雪原上打在陆澄身上的三十杖,何尝不是打在翼威军每一个人的身上,又何尝不是一位父亲对长子隐晦的保护。
营帐中的烛火快燃尽了,裴同衣起身行礼告退。
“还请大将军保重身体。”
陆归明沉吟道:“易州有人通敌一事,你与云麾将军还须追查到底。”
裴同衣抱拳,“末将明白。”
他有些怅然地转身,将至门口时,陆归明忽然低低出声:“此处风大雪寒,你送他回府吧。”
“让他好好养伤。”
帐帘被掀开的一瞬,寒气夹杂着鹅毛状的几片雪钻进来,裴同衣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陆归明坐在原处猛得咳起来。
他看向案角的“无闻将军”。良久良久,营外巡逻士兵的脚步声都淡了,他哑声骂了句“你个文将心思”,语间溢满惋惜与心疼。
裴同衣出了陆归明的营帐后径直去找陆澄。
甫一拉开帐帘,他便感到一股暖流扑面而来,帐中的炉火明显比别处照看得更好。
裴同衣在看见榻上人时心里松了口气。
即便是受了伤,那投在床帏的轮廓依旧安然如山,头上的发髻明显是重新束过一遍,一丝不苟,全然没有参差碎发。
陆澄曲臂枕着头趴在榻上,后背纱带交错,通过上面的隐隐血迹不难使人想象出被遮挡住的累累伤痕。
他见裴同衣一副五味杂陈的模样不禁笑了,声音却是虚的:“父亲对你说了什么?”
“无闻将果真心思奇巧过人,知道我去寻了大将军。”裴同衣嘴上调侃着,却是不轻不重的瞪了陆澄一眼。
陆澄收回视线,喃喃自责道:“弄巧成拙,接下来的路更难走了。”
“未必。”
“怎么说?”
“虽然还是未找到杀害我父亲的真凶,但我派去探查的人传讯说,他们顺着线索查到了合州。”
合州距离易州少说也有六百里,陆澄乍一听觉得有些八竿子打不着,但据他对裴同衣的了解,能让裴同衣说出这个地方,就说明他定是有了些收获。
陆澄用肘勉强将自己的身体撑高了些,等着下文,裴同衣却拍拍衣摆,若无其事道:“好了,末将此番是奉命前来,护送云麾将军回府静养。”
“合州怎么了?”陆澄紧追不舍。
裴同衣故作神秘地一挑眉,背过手大步向外面走去,只抛给陆澄一句话:“来日方长,等你伤好再议;你当无闻将未遂一事,就此揭过,以后不提!”
他一身玄衣,手腕和脚踝处收束利落,走至帐帘时侧身用肩轻轻一顶,一开一合间顿时有雪白落在他的衣发上,显得更加晶莹皎洁。
陆澄隔着一层厚厚的毡帐侧耳凝神,裴同衣模糊不清的声音断断续续,好像是在询问他的马牵去了何处。
伤口其实疼得很。此刻无人,陆澄才敢小口小口的运气吐纳,缓缓伏低身体。
心神的倦怠拖着他往混沌里坠,可撕裂的阵痛又如战鼓一样时盛时衰,把他不断拉回清醒。他索性放弃了休息的想法,在脑中思索。
合州,合州……
若他没记错的话,枢密使林封就是出身合州的士人。恍惚间陆澄忽然想起,十月间自己忙于迎敌,似乎忘记了一个人来——前岐西监察使朱丕。任岐西监察使一职的官员素来调动频繁,少则数月多则几年,故乌屏在十月里接任时他并未留心,但回头来看,这番调动的时间未免有些巧了……
他正盯着门帘方向出神,视线里突然闯进一张脸来,心跳错乱了一拍。
同样被惊到的也有那张俊脸的主人裴同衣。裴同衣乍一看,塌上人脸色惨白,失神的双目幽幽望着自己却又似穿透了自己,有一瞬还真像极了话本里的鬼书生。
陆澄不动声色地咬住唇克制疼痛,只听得裴同衣心羡道:“云麾将军好福气,安国侯夫人派了马车来接您。”
他回了个无奈的笑,随后被两名随侍搀了起来;经过桌案时突然想起了什么,对裴同衣说:“快将还未绘完的边防图拿给大将军保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