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清柔的声音响起:“饭菜已为将军放在桌上。”
陆澄蹙眉,他隐约察觉到一丝异样。这声音是陌生的,虽不冰冷,却不像是有易州的记忆,准确来说,他的直觉告诉他来人不属于这里。
“有劳。”陆澄温声回应,转过身来。方才他面朝风去的方向,大氅紧紧贴在身上,此刻他甫一转来,大氅如鹏翼揽风,倏的展开了来。
弥弥见陆澄打量着自己,心下了然,颔首道:“奴乃新入府的女使,裴策之女,裴弥。”
陆澄一怔,旋即追问:“裴副将,裴同衣可知有你,可知有此事?”
“奴得以入府,正是阿兄为奴在夫人面前作保。”
许是自己多虑了?陆澄慢慢舒展眉头,淡淡一笑:“原来是这样,陆某方才失礼了。”
面前人闻言重新抬起头来,双目对视间,陆澄忽觉有什么击中眉心。
他分明没有见过裴弥,却莫名觉得很熟悉,好似记忆深处一个模糊的轮廓终于有了实影,但没有办法去合一验证。
他下意识地问:“不知小娘子,来自何处?”
弥弥闻言有些吃惊,镇定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挣扎片刻答道:“我自幼随母,不在父亲身边,阿兄已然知晓,我来自上京。”
上京,陆澄暗忖,总比合州好。
“可会识字?”
这下弥弥干脆利落:“能识字,会书写。”
难得有如此灵慧坦诚的人儿,看穿了自己的顾虑;估计她已经被裴同衣凶神恶煞地盘过好几回,无意再作遮掩。思及此,陆澄轻咳一声掩饰笑意,又忽然觉得有些对不起弥弥来。
“你不必紧张,”他温声宽慰,在与那双澄澈透亮的黑眸对视时微微晃神;“既来之则安之,无论做什么,无愧于心便好。”
弥弥神色微动,“谢过将军。”
陆澄又问:“对了,你来了几日了?”
“就快要两月了。”弥弥瞥见吉娘子的身影重新出现在穿廊那头,而陆澄仍没有放她走的意思,略微有些着急。
她早就来了易州,而裴同衣先前竟未跟他提及过此事分毫。陆澄若有所思,不由得微勾唇角。
啸潜营某处,裴同衣正要喝点温酒暖暖身子,突然打了一个喷嚏。他有些疑惑地摸摸鼻子,随即想到裴策曾经讲过“温酒慰风寒”,赶紧猛灌了几口。
“咳,”陆澄清清嗓子,见吉娘子走近了,压低了声音:“能否烦请你去灶屋取些温酒来?”
“可将军您的伤……”
“就一点,不碍事的。”他又想到了什么,有些难为情,“尽量……不要让旁人知道了。”
*
灶屋内,弥弥将新烧开的滚水倾入注碗。青釉的瓷壁顿时蒙上了一层细密的水雾,被置于中央的注子浅浅没入水中,恍惚间冰凉的酒活了过来,沁出丝丝醇香。弥弥凑近了注子闻,又后知后觉想起了什么,不禁一笑。
温好了酒,她避着人回到内院;此时府中人大多歇息,一路上无人。陆澄已经进了屋,先前所立之处被玉白的阳光所替代,弥弥走近刹那,阫墙上便显出自己的影子。
弥弥正要入内,无意间与窗牖内陆澄的目光对上。脚下停顿,弥弥这才发觉屋内还有别人在。齐温以背对着弥弥而坐,正轻声嘱咐着什么,她听得不大真切,只隐隐约约捕捉到几个连不起来的词。
冬日白昼短暂,可人们的生活又大片留白,因而弥弥逐渐对这种广泛的蹉跎得心应手。她绕至屋后,轻轻搁下温好的酒,便捡了根树枝在地上比划起来。
这些年孟念池教过的文章她自然是滚瓜烂熟,在雪里戳戳刮刮一阵后,她看着各家本是相悖的箴言交错在一起难辨彼此,有些忍俊不禁。过了一会儿,她听见齐温以出了屋子,又磨蹭了一会儿用脚把雪地上的字抹净,才撑着腿起身。
她端着酒注刚转过来,就有一双手把盘子接了过去;她抬头看见是陆澄时心下一惊。
陆澄眼皮一跳,端着酒注往回走。他根本没有克制脚步声,如此她都觉察不到有人来吗?
弥弥默不作声地行礼。她在外面待得有些久了,手脚开始发凉。
“边关近来有些乱,你一个女子,还是要留心些。”陆澄突然偏首,柔和的面部被日光斜斜一分,明暗分半,看不出情绪来。
“待裴同衣有时间,让他教教你怎么分辨行人走动吧。”
他低叹了一声,似喃喃自语道:“等危险到了跟前再察觉,早就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