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傍晚,灶屋传来浓郁的香气,弥弥才惊觉自己忘了把中午送给陆澄的食盒拿回来。她一路小跑到西院,只见屋内晦暗全无烛光。
顺着连廊走去,她鬼使神差的又在那扇窗前停了下来。但此刻无需向内探视,支摘窗被人推开了一道口子,下端的窗沿积了一层薄薄的飘雪,粘带着缝隙里的细灰显得有些脏。
弥弥从窗户探开的口子伸进一只手。屋内与外边的温度几乎无差,可见主人已走了多时。她推开门,见那只梅红匣子安稳地放在桌子正中,打开盖子来,里面的碗碟堆叠整齐,不见残羹。
拎了匣盒,弥弥还有些不愿意离去。中午来时她短暂进屋不曾细看,但对屋内一个檀翎书柜印象深刻,因为那上面并未摆放任何书籍,只铺满了各种空白的纸。
在孟念池的书斋中,弥弥从未见过这样的情景。
文人一得闲便书写作画,随时随地都能触发情思吟出几句来;更别提文官们平日里公文往来,洋洋洒洒便是数张。纸张于他们而言同饭食一般寻常又弥足珍贵,往往被妥善存放在内;若是澄心堂纸、碧云春树笺之属别有风尚的宫廷用物,他们更是护若至宝。
弥弥出于好奇伸出手去——只是普普通通的竹纸,带有细微的粗糙。她意兴阑珊地转过身来,恰好看见案上砚台下压着的纸笺。
她只一眼便看见打头“阿娘”二字,连忙折起来收好,寻思一会儿交给齐温以。其实并非是弥弥有君子之节,不窥他人私隐;而是她始终无法自然地触及这亲切称呼背后所蕴含的、她不曾拥有的一切。
初来易州时,她是绷紧的弦,将所有的注意力放在了可能的刀光剑影中;但随着时间一长,她在易州的日子逐渐平淡,对生活的感知慢慢回笼,除了定期写一封去往上京的密函以外,她与易州城里的任何人没什么不同。
墙那头的东院溢出些茶香,被屋外的冷气一撞,倒有了几分梅香的清冽。
弥弥靠在檐下,隔窗望着影影绰绰的轮廓出神。
齐温以刚抬起碗箸,又放了下来。
窗上的人影微动,似乎在侧首张望。
“是阿弥吗?外面冷,快进来。”
弥弥有些犹疑地踏入那间温暖的屋子。齐温以一人坐于桌前,面前的菜式看上去都还未动过。
“吉娘子今日身体不适,我便让她先休息了。”她似有预谋地从匣子里又拿出一副碗筷,“吃点东西吧。”
弥弥双手交叠于腹前,一时有些拘谨。她今日确实还没有用晚膳,但她还是低下了头,轻声回绝:“多谢夫人好意,阿弥已吃过了。”
齐温以见状微微一笑,也不再劝。
“那便陪我坐会儿吧。”
弥弥不好推脱,在齐温以对面那张四角圆凳上小心坐下,十指在碰到软垫时微微弯曲。
“夫人,这是云麾将军留在房中的。”弥弥从袖中摸出那张竹笺,双手递给齐温以。谁知齐温以接过以后并不看,随手便放在了一旁。
被折叠的纸没了束缚缓缓舒展开来,纸上“阿娘”二字又映入眼帘,弥弥有些不自在地挪开了视线。
齐温以端起一碗汤,“他呀,今日既然能出得了屋子了,自然就是要走的。翼威军的人,只要能自己上马就不愿当伤兵。”
说完她还是瞟了一眼纸上的内容,笑嗔道:“从军的人,不告而别是多正常的事,画蛇添足的,就仗着自己屋里纸多。”
弥弥也弯了眼,齐温以看着她似乎想起了什么,神色微动:“你的画,当真是承了你父亲的风骨。”
“夫人……见过?”弥弥有些紧张,她的画在房内,写给先生的信也在房里,齐温以是派人查过自己的寝屋了吗?
“你兄长给我看过。”齐温以不觉有异,依旧温和地笑着,“他跟我说,你小时候随母离开了易州,他根本不知道有你这个妹妹。”
“我也不知道有这个哥哥,”弥弥小声嘟囔,说完她自己都愣了一下。
齐温以听到后笑出了声,随后又认真道:“他们是在刀山火海里面拼生死的人,自然对万事都会谨慎些。”
“但我跟裴同衣说了,画心画心,见画见心。你即便不是裴策的孩子,能悟到他八分的意,骨子里必定是干干净净的。”
“夫人,我……”
齐温以轻咳一声,就这样拆解了弥弥心里的一团乱麻。
暖箱上茶盏初沸,水声咕噜,齐温以捏帕掀开了顶来,室内更添一阵温浓的茶香。弥弥突然觉得,在这样的夜里陪着齐温以坐一晚,什么都不想,也挺好。
“会点茶吗?”齐温以突然问。
弥弥看向案上袅袅生香的茶盏和几个透白的瓷杯,想起孟念池在书斋点茶的模样正要点头,心里突然被什么轻轻扯住。
她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