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外院由两道门相通。弥弥等吉娘子出了偏门才低头,张开手来。
躺在掌心里的是一个圆圆的小布袋,最顶上开了一个可伸拉的小口;她伸进去两指拨找了一番,最后捻出一颗小小的珍珠。
后梁女子喜好在发间缀珠装饰,其中最上乘的北珠极其昂贵,只有后妃命妇才能用来制冠和装饰衣襟。弥弥在上京时见贵妇出游,一众人褶裙似水草波漾,头上星白点点应着那娇颜,恍若天上的哪一位仙子下凡。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吉娘子对弥弥喜好的揣测虽不甚精准,却如指尖在人额上轻轻一点,叫弥弥这个习惯了素朴清简的妙龄人儿有了几分对自我芳华的觉察。
只不过她现在是“裴弥”,仍在旁人眼中的守丧期,凡奇华美艳的事物都需搁置。
她独自一人朝自己的屋子走去,忽然想到了裴同衣。在这个万家欢庆的时刻,身为裴策养子的他与自己的境遇相同,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如吉娘子所说的那样在某处纵马磨时。
正想着,一个婢妮从身后赶来,“阿弥,裴副将在外院等你。”
弥弥忙向外走去,自己都未察觉步子比平日里快了许多。
待至那婢妮指示的地方,却不见任何人。
弥弥犹疑地走下台阶,踏上庭中的空地,踩着雪向阴影处走去。
耳边传来细微的声音,她顿时回头。
廊庑尽处,一个高大的身影负手而立。裴同衣依旧是那身未穿甲胄的玄色戎装,同别府清冷的屋瓦一样,任何绚丽的光彩照在上面都被肃穆的浓色吞噬殆尽。
裴同衣微微一笑:“有长进多了,至少能辨出些声音来。”
说着他也走下台阶来到庭中,“陆澄前些日子还让我教你分辨行人走动。”
弥弥有些不好意思,“陆将军心细如发。”
裴同衣点点头。两人对望,眼神中都有几分了然。一人失亲,一人远在异乡,在这个日子,他们确实是与欢笑无缘的人。
裴同衣看着弥弥在庭中漫不经心地踱步,突然眼中一亮。
“来吧,反正无事,我教你。”
“什么?”雪地里一连串不断增加的脚印突然在某一处止住。
“行人走姿各异,声响有所不同,但习武之人即便佯装常人姿态也会有所不同。你看我走,仔细听区别,以后就不会再发生先前的事情了。”
说罢,他舒展反背在后的双手,绕着庭院走起来。一地雪白,那抹黑影从容地踏过,留下弯弯的如同流星般的行迹,从弥弥跟前绕至她的身后。
弥弥禁不住有些发笑。这是犟驴拉磨,只会画圈吗?
她仔细地听着,细雪摩挲的沙沙声像极了春蚕啃食桑叶。她轻轻唤了一声“裴同衣”却没有人回答,蓦地回首,只见裴同衣仍在行走,却已神游天外。
裴同衣其实也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只是不知道为何有些焦躁起来,不知不觉中加快了步子。
“你慢些!”一个有些无奈的声音响起。他如梦初醒,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他转头,发现她正提着裙摆一脚一脚踩着他的脚印过来,白净的脸上分明是孩童嬉耍时欣喜而满足的神情。
习武之人的步子果真迈得大多了。弥弥想象着自己在孟念池面前大步行走的情景,被这个荒谬的想法一惊。
“你的信,写了吗?”
视野里出现相交的黑襟,她猛地停了下来。
“打算动笔了。”
“那好,”裴同衣点点头,从衣襟里掏出一个物什来,“上次没有跟你讲完。你说,单凭‘陆澄擅离职守’这几字你写不了,确实如此。”
裴同衣右手紧攥着,乌眸中春冬变换,迟迟不能开口。事实证明,他心里还是对她有些许芥蒂的。
她是细作,一个念头率先闪过;可紧接着他所见过的她的所有模样飞速地重叠,惊恐、凄哀、平静、欢喜……他从始至终只能将视线聚焦在那双澈亮的眼上,就像现在他看着面前真实的她的双眸——静毅、清澈而真挚。
裴同衣张开了右手,他决定信她。
两寸高的铜人将军容色平静祥和,外面爆竹迸发时的光亮热烈而耀眼,也照亮这已有岁月的铜泽一瞬。
弥弥骤然心紧。
“这封信好写了,”她低声说,“足够了。”
裴同衣抿唇,“我还没说话呢。”
眼前的人低着头仔细端详着他手中的铜人,他看不见她的神情,却觉得她的声音晦哑了些。
“无闻将。”她抬起头来,“对吗?”
裴同衣难以置信,“你竟会知道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