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日一过,往事消弭。晨间一列仆从自屋前经过,衣衫暗褐的色彩混着初升的日影细斜着透进来,人影犹如纤细的树枝,一一划过弥弥微睁的眼。
她彻底清醒过来,而后记起这是她在易州的最后一日——明日一早,齐温以便要带她启程回上京。
齐温以返京的决定做得如此之快,让弥弥来不及推脱。但惊诧过后,弥弥很快反应过来,或许是因为自己顶着裴小娘子的名头,齐温以已然视她如府中家生子,故舍不下她留在易州,亦铁了心要她去繁阜的上京度大好年华。
此日别府的众人心有灵犀般静默,到嘴边的话和停不下来的思绪都灌注到了手头有条不紊的包扎扫洒之中,满院悉索声里,时不时的风声催人。
弥弥本对启程回上京无感,怎奈何齐温以无微不至——府中用惯的东西是否带上、易州当地的小食可还有想要的、路上备换的衣物可够……齐温以耐心地问,弥弥摇着头逐一地答,心底就有些松动了。
待她回到上京,这一切会是结束还是开始呢?
虽说奉孟念池的令来了易州,可这几月寄的信有去无回,上京是否有变数、先生之意到底如何弥弥并不知晓。现下她能做的,似乎也只有捏着裴同衣与陆澄的一丝线索回到那个迷离复杂的上京,去比对阴谋影子的主人。
弥弥想,或许待她回到上京,孟念池会让她继续留在安国侯府中;又或是……易州此冬与萍水相逢的众人从此驻足在记忆深处。
日头渐高,齐温以问:“可有话要同你兄长说?”
“有的,”弥弥点点头,“不过我不愿打扰他——啸潜营诸事繁杂,我自去城中走走,若能遇见最好;若不能,留封信便足矣。”
*
弥弥揣着给先生在易州发的最后一封密函出了府。那密函上只两个字:将归。其实至此这封信已算不得密函,毕竟岁岁年年有太多太多的“将归”二字,如跨越百千里的候鸟,自易州去往不同的故乡。
易州城东南的驿所为官府所有,只供公文来往,故有人自发干起了为城中百姓送信的营生;每月固定在城南搭起一间小小三角木棚,覆以粗麻,负责收取信件的人就如抱窝的鸟儿一样坐在里面。
这几日已不再下雪,街头逐渐有了生气。弥弥不远不近地跟在一队恰好与她顺路的乡兵身后,直至三角木棚出现在视野中。
她习惯性地先摸出了寄信所需的铜钱,还未握稳,便有一团小小的身子撞了过来。几枚铜钱落地,打着弯、平振着,而后一只小手怯生生地指了指离自己最近的一枚。
弥弥低头,那孩子蹲了下去却并不动作,只仰着头,咬着嘴唇,所有的话藏在眼睛里一闪一闪。
她捡起其余几枚铜钱,佯装不察,转身离开。
街头另一端,骊马打了个响鼻。裴同衣似有感应般回头,一眼便望见那道清瘦的背影。眉梢微挑,他在她身上停留片刻,随后落在离自己更近一点的那个小身影上。
那孩子双手将地上的那枚铜钱拿起,对着弥弥的背影深深地鞠了一躬。
弥弥控制着自己不回头,掀开木棚入口的麻帘。
狭小的空间内,负责收取信件的伙计被迫躬身挤在角落里,另有两名身形高挑劲瘦的褐服男子一屈膝蹲立、一坐于矮凳,看似随意地翻阅着手中的信件。
觉察到有人来,那两名褐服男子探究的目光如猎手瞄物般粘住了弥弥。她脚下一顿,棚内几人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是翼威军的人。弥弥的直觉告诉她。她面不改色地走了进去,那两人相视一眼,随即又专注地查阅起信件。
角落的伙计飞速瞥了一眼那二人,壮着胆子道:“小娘子是要寄信吧?不打紧,不妨碍的,给小人便是。”
弥弥双手将信件递过去。
伙计抬眼仔细看了看弥弥,问道:“小娘子可是按老样子,寄容州那个地方?”
“不是,”弥弥回答。
在上京时孟念池曾告知她,凡有书信不可与相宅直接往来,每次需寄往不同的地方经由线人周转交至他手中。那些地名众多且毫无规律,她在上京时一一记下,出于好奇又去翻阅了后梁地方风物志,故每每寄信都不免掺杂了自己的私心——依着各地的气象风俗,那些密函抵达时应是正逢佳节好景。
“烦请带至青州,豆二糕铺。”
已是二月末,虽然易州仍眷寒冬,但青州的海棠约莫就要开了。
弥弥正想着,那两名褐服男子忽然起身,看向她身后。
“怎么不是带到上京?”熟悉的声音里,一丝调侃像是扑闪的蝴蝶撞到弥弥心口。
她手一抖,两枚铜钱从掌心跃出,向两个方向滚去。
弥弥俯身捡起其中一枚,听见那两人低声唤了句“裴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