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孩子,此事难为。”
今日殿上,岐西监察使乌屏当着文武百官呈上的,乃是一封谟必邪的亲笔信。那信用辞亲狎,称“陆郎”,又言及去岁十月易州事细,右下角一寸大小的獠牙狼印似在燃烧,灼了在场所有人的眼睛。
满殿哗然,有人破口大骂,有人面红耳赤;分立两侧的文臣武官你来我往,争执不下。
孟念池几欲开口都被打断,望向上座的帝王,却见他气定神闲,饶有兴致地听着百官七嘴八舌。
最后,只剩同知枢密院事方良还在与顾立相互驳斥。
赵观崇缓缓抬起手,“静一静。”他望向孟念池,“孟爱卿,你以为如何?”
孟念池躬身,不卑不亢道:“回禀陛下,依臣愚见,此事不可妄下定论。谟必邪行事诡诈,此信是离间也未有可知......”
“哦,”赵观崇打断了他,看向一直跪在列首中央的乌屏,“乌监察,你揭举云麾将军通敌,可通敌讲究的是一来一往——”他一字一顿,像是把字放在砧板上摩擦,“孟大人的意思是,你物证不够充分啊。”
乌屏脸色难看,将身子又伏低了些。
赵观崇似不在意,忽而又转向赵观全,“喻清,你以为呢?”
肃王道:“臣愚钝,但觉得孟大人言之有理,这天下的陆郎,又不止安国侯府的二位。”
方良低声揶揄道:“乌大人可听见了?若拿不出云麾将军的亲笔信证,怕是有人要落个欺君诬告之罪。”
“今日到此为止,”赵观崇觎了眼方良,沉声道,“陆澄是否有谋大逆之罪,明日再议。”
未舜门下,文武百官鱼贯而出,孟念池与那些或紫或朱或绿或白的袍袖擦身而过,恍若置身春野;但他心内无比沉重,帝王的箭矢悬而未决,是指着谁?陆郎陆郎,有没有可能,是六郎......
面前的人神色惊异,难以置信。孟念池定了定神,“你没听错,我命你不准掺和——此事非你可为。”
弥弥想说的话就此止住,她恢复平静,凝视孟念池几息,欠了欠身,“是,学生先行告退了。”
出了茶馆,弥弥仰头望天,流云蔽日,高不可及。她将孟念池的话从头至尾细细捋了一遍。无数的人向她涌来,她奔跑着与他们擦肩而过,忽在某一刻冲破了人潮;眼前的画面渐渐归简,留白不断地蔓延,最后只余一棵山坡上向天空延伸的枯树,化为一个盔甲上满是刀痕的、孤独而挺立的背影。有风至,皮肤清凉的触感将弥弥曳回上京城,所有的妄象分崩离析,但她相信自己在方才的某一瞬看见了莽原。
不可为吗?她偏要一试。
说书人不知是第几遍讲“鹰乃祭鸟”了。弥弥轻轻摩挲着左腕的墨绿绳结,在岔路口犹豫不前。行险者必行慎,可偏偏她今日出门仓促,未戴檐帽……又斟酌几息的时间,待会要见的人毕竟是有些特殊,她还是决定先回府一趟。
仁化街今日行人稀少,弥弥刚至安国侯府门前,一串急促的蹄声入耳,未等马儿停下,马背上的人便火急火燎地一跃而下,冲过弥弥,立在门僮面前。
“急脚递!”他上气不接下气,“找一个叫弥弥的。”
弥弥道:“我就是。”她打量着来人——此人背对着她,箭袖束带,玄色短靴,身形流畅。
那人倏地转过身,“你是弥弥?”
“请揆情审势,凭心而为......没了。”
弥弥颔首,“你是翼威军的人吧?”
那人掀开衫子一角,露出一个涂漆的符牌,上面刻着“翼威军左支肆纵号叁拾柒”,“某是通讯兵。”
弥弥这下了然,此人是谢时川的部下,带的话却是裴同衣的。
她道:“你来得正好,烦请你今日戌时再来一趟,我还有要事相托。”
一刻钟后,弥弥带着檐帽在顾侍郎宅前停下。轻纱朦胧,明媚的春光同门僮打探的视线一起,试图窥视来人的面容。
她暗自祈祷着,双手交叉行礼,乖顺淑静,柔柔开口:“奴斗胆,请二位替奴给顾小娘子捎个话——不知顾小娘子上次落在玉姝胭脂铺的物什,何时有空来取?”
门僮迟疑着应下,转身向内探去,再回来时,那戴檐帽的小娘子已如露水般消失不见。
城北的玉姝胭脂铺清香盈室,几排格架上摆满了高低胖扁的瓷瓶,香粉胭脂一应俱全。戴着檐帽的娘子们二三结伴,走动时褶裙如波,只将雪白的手腕探出些,用指尖轻蘸脂粉,再往腕上涂抹试色。几人小声交谈着,忽而娇羞笑作一团。
弥弥轻轻拨开面纱,跟柜台后的线人打过照面后,在最靠近门的一个格架前流连,在她要往自己白皙的腕上抹第三道桃红口脂时,两匹项上铜铃叮当作响的骏马拉着一架小巧精致的马车在铺前停下来。
弥弥默不作声地将掌心圆圆的小瓷罐放回原处。隔着一层纱,她看见一位小娘子扶着女使的手自车中钻出,婷婷袅袅,仪态端方。只不过那小娘子同样戴着檐帽,故弥弥看不真切她的面容。
伊人身上似佩有珠钗宝环,自弥弥身侧而过时,有清泠脆润作响之音。弥弥低头看着那暗藏华贵的竹枝芍药纹罗裙,咽了口唾沫,试探着唤道:“顾小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