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行人退避,马车通行顺畅没有丝毫停滞,直到御街将尽,转过一道大弯后才放慢了速度。弥弥侧耳凝神,听不见周遭有任何声响,心知这是已到了第一道宫禁。
玄甲长刀的禁军例行检查,走动时甲胄有咴咴摩擦之音,他们将车外随侍并马倌搜查完毕后退开;紧接着烘帘被掀起,两名着靛蓝袍的内侍视线低垂,先恭敬揖礼,而后面无表情地抬眼扫视车内的一切。齐温以微微颔首,“有劳。”
烘帘被拉开的那一瞬春色相侵,弥弥的目光自那时起便化作了出笼的飞鸟,大有穷尽前方之意。只是不远处两侧巍墙骤起,截断了一副完整的画卷,夹出中间一条无比宽阔而昏沉的宫道,道上数辆马车缓行着,难寻其首。
烘帘被再次放下,车内顿时一暗;齐温以道:“如我所料,皇后娘娘这次宴集请了不少人。”
那请帖上虽讲明了此宴只是为娘子们娱情而设,但无需思考便可想到,能得中宫一纸邀约之人必来头不小,待会宴上相会,怕是粉黛之上见德礼才情,裙钗之下搏权势利益。
不过人多也有好处,一场大戏就算再无趣也总能看出些什么来。弥弥端坐不动,道:“夫人可有什么要交代的?”她没见过那些娘子,这是在委婉询问齐温以有什么瘟神或者对家要避开。
齐温以“嗯”了一声,叠着手思索片刻正欲开口,忽而眸中闪过一丝笑意,似有所悟;“没什么,本就是寻乐的宴集,我也许久未与各家娘子见面了,正好一叙。”
马车颠簸两下,过了一道坎,外头传来一道尖细的嗓音:“请娘子们下车步行——”那内侍重复了好几遍,声音忽大忽小,不像是只对她们说的。
齐温以起身,半个身子本已探出了车,又俯身回来,一双明眸镇定自若地看着弥弥,平静道:“你只需记住,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那人若要犯我呢?”弥弥同样定定望着齐温以,“奴的意思是,人将犯我,我未雨绸缪,这般可以吗?”
齐温以闻言一怔,淡笑着偏头,“我从前竟未发现你跟澄儿有如此相似之处……既如此,”她一脚已落地,“我便将从前对他说的话也再讲与你吧。”
“孩子,人若犯我,我不一定犯人,但绝对不怕犯人。”
下了车,弥弥才发现还有数十位以纱遮面的娘子女使也正纷纷从各自的马车上下来。圆头圆脸的老内侍领着一众小内侍在一扇高大的金钉朱门前立着,喜笑颜开:“恭迎诸位娘子!余家奉皇后娘娘之命在此迎接……前方便是内宫了,有劳诸位娘子摘取檐帽,允小的们近身再稍作检查……”
小内侍们两人一组,躬身趋步行至各家娘子面前,弥弥跟着齐温以取下檐帽,刚把一小缕乱了的碎发别到耳后,便听得身后有人“咦”了一声。
弥弥下意识回头,那佳人粉衫冠花,娇艳动人,一双桃花眼睁得大大的,正欣喜地望着她。
只不过被顾林笙吸引了注意力的不止弥弥一人,下一瞬顾林笙身侧的妇人眼风一扫,她登时就敛了喜色,垂眸往后稍稍退了一步。那不苟言笑的妇人衣饰华贵,朝弥弥的方向看来,她连忙面上佯作不识,摆过头去。
然而已经迟了,内侍们恰好搜检完毕,弥弥伴着齐温以没走出几步路,那妇人并顾林笙带着两名女使便跟了上来。
“顾夫人。”齐温以未有不虞,率先开口;就在她说话间,弥弥按着规矩向来人行了一礼。
“见过安国侯夫人。”顾夫人向着齐温以屈膝含背,眼睛却不曾离开弥弥,那道目光太过灼人,弥弥将头埋低了些。
齐温以道:“许久不见,顾夫人可安康?”
二人本就生疏,寒暄几句后眼看话要尽了,顾夫人话锋一转,又瞥了眼弥弥,笑道:“这位小娘子似乎与笙儿颇有缘分。”
顾林笙缄口不语,弥弥见齐温以不为所动,亦是沉默。顾夫人唇角的笑淡了些,放慢步子离弥弥近了些,似无意道:“这位小娘子一身青兰色,倒是出众特别。”
顾夫人身上有不知名的香味,弥弥鼻尖泛痒,咬着嘴抬头,见顾夫人似笑非笑地环顾四周,才恍然发觉今日赴宴的娘子们大多穿着娇艳。万花翩跹天下色,确实偏她一人为绿叶。但她一介女使,素淡又有何不妥?
齐温以闻言却是停下步子,笑里有几分冷意,“顾夫人,她不过是我母家远亲之女,出身寒微,不值得你上心。”
顾林笙趁她母亲没注意时再次望来,又是眨眼又是转眼,急切溢于言表;弥弥知她自方才起就有话,奈何现下无法交谈,只能用口型示意她等会儿。
“原是这样,”顾夫人“咳”了一声,加快了步子,“笙儿我们走快些,莫到晚了惹皇后娘娘不快。”
齐温以沉了一口气,看向弥弥的目光带有抚慰之意。
前方,道上的众人都敛了声。“予清宫”三字金光熠熠,势从天落银河倾,这座宫殿缔造者兼题字之人的骄傲昭然。曾经先帝举国择能工巧匠,只为这一座给敬敏皇后的诞礼,那天纵奇才又英年早逝的将作兼李幂,一生的光阴也只给了这一座宫殿。
如今楼阁深处无倩影,明月不复顾前尘,予清宫变成宴集的妙所。罗裙轻衫拂槛,弥弥心下叹道,李幂,不怪你骄妄。
既入予清宫,至此非凡人;饶是清醒敏锐如弥弥,跟着众人一路走去都有些痴了。李幂莫不是下凡时思念天上仙宫,在此复刻了一座?不然,宫宇亭台何以将天地气象玩弄于股掌,通过结构上的嵌掩隔框得到四时光影;花石草木何以集日月精华,清则敦淳皎洁、艳则明丽娇姝?
宴席设在临湖水榭,诸位娘子被内侍带引至座;不多时皇后至,弥弥跟着众人参拜后退至一旁。
现下她终于有机会好好打量一番。不看不要紧,这一看她觉出些特别来。席上的宴客现下大抵可分为两类人,一类是诸如齐温以这样的贵夫人,还有一类便是那些贵夫人带来的、同她一般年岁的小娘子;奇的是,侍立在她们身后的女使好似都看管着什么东西,要么手执墨匣笔帘,要么身侧一锦缎裹束的修长之物倚着廊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