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已激愤不已的翼威锐士们冲出护住马车,弓箭手引弓放箭,数支羽箭入林,似击中了什么,上方隐隐传来沉闷短促的嘶吟、簌簌的林声。
“好,”鬼呓再度传来,“原来真正的子期此时才出现。”
话音刚落,两把刀自马车内飞出,两名背对马车的弓箭手骤然倒地!
裴同衣和徐如济见状几乎同时旋身至马车前,电光火石间,二人默契达成一致。裴同衣脚用力一蹬横杆,翻身上了车顶,怒不可遏地刚一剑刺开篷盖时,忽觉车身剧烈一抖。
车内一戴面具的男子仰头与他对视须臾,猛地提着那妇人的衣领往前,叫裴同衣的下一剑扑了个空。与此同时,徐如济疾刀已至,来不及收回,直直刺穿了那妇人。
“翼威军杀良民啦!”那戴面具的男子装腔作势道,徐如济面无人色,身子一滞。
不好!裴同衣一个跨步上前,“不是——”
还未等他说完,那戴面具的男子已然抓住徐如济这须臾的失神,一剑直击他的左胸!
“不是你的错!”裴同衣怒吼。可已经迟了。那戴面具的男子抽出自己的剑,徐如济身板猛地一颤,仍死死盯着那妇人,旋即如无线的人偶般缓缓跪地,栽向一侧。
你们翼威军怕死吗?
你们翼威军杀人,不怕报应吗?北疆不晓事的孩童会这样问。
不怕呀,裴同衣低头盯着在巷口拦住他的孩子,我们不怕死,也不是坏人,只有坏人才会遭报应。
但是,我们害怕你们死,害怕你们视我们为杀人不眨眼的阎罗,害怕你们忌惮我们回家。
裴同衣再次与那戴面具的男子对视,无尽的悲愤化作剑鸣,抬臂时寒骨的银潋如幽幽萤火,虽是这夜里最渺小的存在,但为剑尖所指,从来拼尽全力、万死不辞!
其余的翼威军与数名同样戴着面具自山上冲下来的人厮杀起来。一片混乱里,几匹高马惨叫着倒地。
“当!”裴同衣一剑劈下,那男子横剑以抵,退了好几步。趁此间隙裴同衣以余光一瞥,那几匹马竟是被生生割断了腿!
再观眼前这人,几剑下来守远多于攻,大有迂回躲避、不与他正面交锋之意。可若说对方不敌他,那稀少的一两次进攻,却是险些破他命门,甚至于那张奇诡无比的斑斓面具也几次与他近在咫尺。
漆油怪异的气味、面具后那人戏谑的眼神都是那么的清晰,叫这混沌的山野、那么近又那么远的上京都成了某种含糊的事物,好似“恶”才是真实,好似翼威军就该在真实里,翻来覆去地滚。
不远处又一个熟悉的身影被三个恶鬼团团困住,温驯地倒下。
裴同衣突然明白了对方的用意——斩马、杀人,他们是想把翼威军困在此处。把翼威军困在此处,为的又是什么呢?
裴同衣在心底冷笑一声,举剑冲向那人,在对方转腕欲挡时忽将剑往自己左上方一抛,旋即侧身起跳,猛地一踹;左手甫一攥牢温热的剑柄,就调转剑心向下,狠狠刺进那人的右肩!
对方手中的剑被他一脚蹬飞,戴着那张斑斓的面具仰头看向他,“咚”的跪下,再也无法站起。
这一剑,裴同衣压上了全身的气力、他作为人的躯体的重量,如果还有的话……何为祭剑?剑柄朝天,剑心入地,祭我同袍英骨、祭我天下万民,慰我滔天之哀,平我无边之恨。
银刃此刻已然是血刃。
“活着的,撤!”他咆哮道,没有半分犹豫地奔向乘云。
只是,每跑一步,便艰难一步。起初还能抬起脚,到后来双腿浮如云絮,身子反而渐沉。裴同衣蓦地明白了什么,愤恨地回首——被他刺中的男子仍跪在原处,右半边身子已是血泥,早断了气。
是那张斑斓奇诡的面具,那道他以为是漆油气味的毒。
乘云向他奔来,裴同衣却控制不住发软的双膝,定在了原地,而后缓缓跪下。耳侧是乘云焦急的嘶鸣和兵刃相接的锵声,它围着他转了好几圈,最后在他面前弯折前腿,伏低了身子。起雾的视线中,一人扬刀欲挥向乘云的腿,裴同衣卯足了最后的气力,艰难地拔出腰间的短匕,在马臀上一扎!
“咴——”乘云吃痛受了惊,登时不管不顾地撒蹄朝他后方跑去。裴同衣听着密集而渐远的蹄声,惨白的脸上透出一丝无力的笑来。
“好乘云,”他心想,“沿着来路跑回容州,去惊动城关的人,去把官府的人引过来……这次算我欠你的。”
汗如雨下,裴同衣的身子软若将要入水的泥。他不甘心地抬首,望向前方。离上京只有二十里了吗?可为什么,我只看见山,夜幕中的、朦胧的山……
周遭的刀光剑影似乎渐渐淡去,在彻底堕入昏迷前,他的视线好似在某一瞬恢复了澄明。面前的山变成了易州的千峰绝壁,一人青袍广袖,右手执一纤细的竹杆羊毫,正在一道罗绢屏风前细细勾勒一只展翼的鹰。
“上京在哪儿?”
“在离这里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我可以去吗?”
“有朝一日,自然。”裴策转过身来,挽袖将笔尖在洗笔的瓷缸中轻轻一点,水面的那个墨点顷刻抽丝发芽,氤氲开来。
他抬眸望着坐在窗沿的幼童,若有所思道:“不过,进上京的路,是很难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