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瞧,你看!从方才到现在,你的挣扎、愤怒和不甘没有一样与这观音有关!佛要你认命,要你苦海自渡;菩萨劝你放下,劝你看开——可你只看得见那二十五根绳结和边防图,不是吗?”
他大笑道:“就在此刻,你还在绞尽脑汁思量对策。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因为‘就差一点’,你不甘、你不甘!”
“够了!”裴同衣咬牙切齿道,“你我无需多言。”
对方却是纠缠不休,“翼威军将如此重要的任务交予你,想必你就是去岁收复易州的那位小将军吧?这么一看,你的谋略才能似乎皆在云麾将军之上……”
“住口!”
对方闻言停顿了几息,叹道:“少年郎,风华正茂啊,你竟无野心么?”
裴同衣垂眸,“肃王殿下丝竹中年,莫不是还对少时没做成储君一事耿耿于怀?”
裴策从前曾跟他讲过先帝立储风波,因为是发生在他出生前的事情,故诸般细节他现下已忘得差不多了,但对有句话记忆犹新:“注载‘秦道一禀帝曰:六殿下与大殿下等贤。’”
等贤二字落在大街小巷里与犬吠无二,可偏偏被有的人听去,就会入心生根。像是赶海时远远落在后面的跛子,众人争得鸡飞狗跳时还未至,等终于踏上了沙滩,已是四下冷清。一无所获便一无所获吧,可是上天,你不该让他低头,看见那颗硌脚的珍珠。
因为他真的会小心地捡起来,在无人在意的角落看上千万次。
昔日的大殿下与六殿下,如今先帝仅存的二子,赵观崇和赵观全。
裴同衣若有所思道:“肃王方才言辞激昂,是道与我听、还是剖心自白?”
他不过随口一说,顺带刺探,怎料他似乎真的戳中了对方的肋骨。只听得身后一道冷笑,随后再无动静。
三日,他已在这不知是何处的地方浪费了三日。裴同衣深吸一口气蓄力,试图找到缚绳的突破口。没动几次,竟又是大汗淋漓,手脚虚浮。
一支香烛即将燃尽,弹出几粒火星;在落至地面的一瞬,竟擦出一道漂亮的明焰!裴同衣瞬间一滞,此前未觉,他现下才发现,地砌平滑有泽,竟是洒了油!
一圈香烛逐次融为地上的火焰,那尊木雕水月观音气定神闲地坐在中央,平静安详地看着二十五根绳结和卷轴没入一片明烈,接着自己也被点燃。
这是一场漫长而煎熬的焚烧。起初,那终于在观音脚尖立稳的小火苗只有早春出土的草芽那么高,可没过一会儿,来自地狱的火鞭将观音慈悲的面容劈得四分五裂,莲花宝冠躯壳之下,是掩饰不住的熊熊烈火。
裴同衣的动作越发迟钝,观音倒下的一刻,他的脑中闪过那一碗水。深深的无力感袭来,但他仍然不甘。
卷轴、卷轴,卷轴!
火光映亮青年的脸,一滴泪终是滑落。
他想,若命丧此处,从此世间怕是又多一只执念深重的鬼,还是神佛菩萨皆渡化不了的那种。
他被动地接纳了呛人的烟霾,五感逐渐被剥离。但某一刻,头顶似乎传来了一道气急败坏的陌生声音:“麻烦货!”
*
弥弥在大隐寺的第一夜里就发起烧来,这一躺便是五日。
寺里的僧尼心善,日日看望,弥弥有时在半梦半醒间还能隐约听见榻边有人低声诵念,而等她彻底醒来时,往往四下空寂,案上的茶盏里是新换的温水。
她住的屋子位处半山腰,目光跃过碧绿的树涛与歇山顶,便来到了熙熙攘攘的街道。
五月十二,云麾将军奉旨入城。巳时未到,便有不少人候在长街两侧踮脚张望,行贩们今日也格外自觉,背着、提着或推着自己的货品,采撷归来的蚁似的,并不横冲直撞,只贴着街沿有序钻入巷中。
弥弥在窗前站了一会儿,见夹道的人群忽而躁动起来;定睛一看,打头的几匹马已步入长街。由于相隔甚远,马背上的人落在她眼中都成了一个个黑点。弥弥说不清自己是否在寻找着什么,但某一瞬天光晃眼,她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陆佑;终是离开了窗,不愿再看。
长街的尽头便是巍峨的皇宫,弥弥不知怎的,想起了易州分别时陆澄的那句话:此去长路,逢凶化吉,平安顺遂。
“但愿如此。”她呢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