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阔平坦的长街上刮过一阵轻缓的风。数十匹来自北疆的战马在入城后忽而显得有些拘谨。
它们的蹄子上有风干的泥土,层层脱落又新覆的,不知是这千里之途所经哪一块土地的独有印迹。上京城的马儿虽没有它们高大,但精美整洁如匠人手心的彩塑,皆佩着做工精良的鞁具,睁着温顺的眼,秀气地叩着地。
领头的青年面容清致,对两侧的嘈杂置若罔闻;晴空之下,同行之人皆汗浸发额,独他一人自带肃秋之气,像是隔世归来的游魂。
长街那头直直迎来一队人马,领头一人约莫是而立之年,身姿卓挺,披甲戴盔,是禁军装扮。
陆澄见着面生,犹豫间对方的人已半围在翼威军的行列外侧,那人道:“殿前都指挥使吴均,奉命前来迎云麾将军入宫。”
陆澄这一路按计划行来,每至一州便知会州衙,他虽未刻意向陛下禀告行踪,但料想各地官员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宫里的消息定是灵通。今日平安抵达上京,吴均掐点出现在此,便证明了这点。
只是近几日未有裴同衣的讯息,陆澄略一思忖,谨慎道:“有劳指挥使大人。只是在下此刻衣容凌乱,恐辱君目。不知可否宽限些时刻,容在下先回府更衣?”
吴均的目光在他身上蜻蜓点水般掠过,“云麾将军不必忧心,在宫中换一件衣裳并非难事,将军现下只需跟着某入宫即可。”
陆澄听了吴均的话,却是琢磨不出什么来,他试探道:“在下自是想尽快入宫面圣的。翼威君此行承君泽庇佑,无惊无险;在下一路亦不敢懈怠,唯恐陛下心忧,故频递密函扰君,以报实情。也不知陛下是否俱已收悉……”
吴均从容道:“陛下令某前来相迎,想必就是见将军纸上之言有限,等不及要同将军一叙。边防图如今在将军身上,将军还是从速入宫罢,早宽心也好。”
话已至此,陆澄若再要推脱倒容易让旁人生疑心了。他扫了眼护在两侧的禁军,颔首道:“便依指挥使所言。”
他略微拉紧了手头的缰绳,跟上吴均,不动声色地压下疑虑。
或许裴同衣就在宫中,只是陛下不愿走漏风声,故未传讯呢?
一行人静默地走在嘈杂的长街上。经过通庆坊时,各色吃食喷香的气味雀跃地奔来,陆澄的手一颤,策马走出好几十米,却仍觉那香甜的气息像厚重的披风一样绕在脖颈、伏在后背,如何也忽视不了。
正晃神间,忽听得前方人声鼎沸,道边的人纷纷相告“来了来了”,而后推搡着踮脚伸头,皆是目光炯炯,向着某处。
走在前头的吴均方才是半分都不停的,此刻却缓缓将缰绳在掌上绕了几圈,领着众人靠边勒马。
头顶是陆澄记忆里的,上京城夏季明媚的日光。他额头沁出细密的薄汗来,有些疑惑地抬眸;就像数年前的那个暑夏,先生带他立在街头,只叫他看,却不告诉他要看什么,而后还要他回去后写一篇《苦夏说》交上来。
但此时答案却是显而易见的。
长街那头,十个兵士开道,护着一顶朱红渗金云纹轿子行来。那轿子四面垂着一条镶玉的长带,梁脊挂着珠帘,流水般拨拂着轿厢的雕花;四名女使随轿行走,各奉金碗,一路抛撒谷豆、铜币,绢花等物。除此之外,还有着深蓝袍的侍从数十名,其中八人抬轿,余下的两两一行缀在后边。
道旁的行人弯腰拾捡的动作不停,口中的吉祥话不断,放眼望去,一片被汗透湿的后背。
陆澄遥望着马上的新婿,却想不出此郎来自上京哪门贵户。周遭气氛喜庆,无人在意避让在侧的翼威军。
待送亲队伍近前了,他面上微微带了笑,算是随俗祝福。
清脆微弱的铃响蓦地钻入陆澄的耳朵,在锣鼓声里是那么的格格不入、微乎其微。他毕竟从军多年,敏锐地寻到了声音的来处——那是在红轿顶上,一对小小铃铛于喧嚣中的低语。
那悦耳的铃音从未停歇,或许也并不微弱,只是被拴在轿上,其清融余袅不得闻于人罢了。
朱红的华轿落在陆澄眼中,突然有了几分秋意。
他定定望着红帷下那女子朦胧的坐影,霎那觉得有什么跌落心间,猛地推翻了此前脑中胡诌的几句吉祥话。然后,他不知所措、手忙脚乱地翻遍了胸中文墨,终于无声地捧出自己的祝福。
同铃响一样,湮没在长街里。
吴均叹道:“云麾将军远在北疆,可能有所不知,月前嗣王与顾小娘子在春宴上一见结缘,皇后娘娘当即赐婚,实为人称道了好一阵子。今日一见那阵仗,就知双方都用了心的……果真是金玉良缘!”
那对铃铛在阳光下晃着,晃出一道绮丽美艳的金光。陆澄策马跟着吴均重新回到道路中央,与那顶轿子背向行远。
“原来如此。”他迟声应道,仍是如玉般温温凉凉的,攥着缰绳的手指已泛红,却又在某一刻怔怔松开了来。
人的一生定会有做过客的时候。他望着重如山峦的殿檐,脸上的笑淡如轻烟。银鞍白马,可惜春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