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观全垂眸,“林大人似乎不知,你我早已是同路人。”
他揭开案上的竹盖,将一碟点心端至林封鼻前。林封哆嗦着抬眸,玉白的瓷碟正中,竟是一块桂月酥。
他终于意识到什么,遽然瞪大了眼,只听得面前人温言道:“林郎,你且尝尝,跟她做的一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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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
林封扭头。
鱼白瓷碟沁着凉意,光洁的沿边被一双素净的手稳稳托着,往前递了递。林瑶的双袖挽至了手肘,凝脂小臂无意入目,林封下意识垂了眼。趁着转身的动作匆匆扫了一眼四周,他确信无人看见此幕后才松了一口气。
岁初去京殿试,在明堂里滚一遭,又识人脸色蹉跎了五月,林封最终抱着三甲和来之不易的小官衔狼狈回到合州。
金秋九月,他受着乡邻拜谒,却不复彼时绿耳马去,一身的轻与喜。虽在州衙当值,进出堂皇,但父母亲却是颇有微词。只怪他四月间在上京一时兴起,作了篇《论六韬》,不慎被人知晓,不仅让林家此前的打点尽数成空,还被同侪以“文仕不武”之名相疑。
林瑶一连着数日同邻里娘子出门采果,脸色红润;浑然不知兄长囿于前程,又因为多月未见兄长,神采奕奕地在林封耳边道他荣归故里是多么天时地利。
林封接过桂月酥,心下烦闷,正吃得勉强,被林瑶一句“你若是能长久留在合州”一惊,险些噎住。
他放下瓷碟,林瑶忽然噤声,向着他身后某处行了一礼,利落地离开。
林封心有所感,回过头,果见林致负手而立。
“可见到那位上京的贵人?”
林致口中的贵人乃是几日前到合州的。此人车马未至,府衙便紧锣密鼓地准备起迎接事宜,可惜林封被知州当成杂役使唤,筹买果酿从食,等他灰头土脸地回到州衙时,竟不见丝毫筵宴之气,自然也未得见贵人片颜。
林致得知此事后,拿出林封曾祖父任司农寺主簿时帝赐的一块玉,又亲自指导林封写下了谒帖。
此刻林封面对父亲难掩羞愧,低声答道:“儿不曾。”
“那贵人似乎清傲,这几日在合州神龙不见尾,连知州也不敢再张扬此事,俱衙上下,吃闭门羹的不止儿一人。”
林致听毕容色稍缓,叮嘱道:“良机难遇,你且再试试。”
怀中的玉似在灼人,林封想起被拒门外的窘困和同僚随口的轻讽,心如擂鼓,但一想到那贵人似乎不日便要离开,猛地起身,“儿再去写一道谒帖。”
第二日休沐,林封早早出门,不料贵人亦外出,又是一场空。至此林封彻底泄气,心事重重地行至郊野;望着合州的秋林净水,他自觉枉了此生,又从熟悉的景色中得到短暂的慰藉。
他将自己藏入果林,像个顽皮的少年郎一样坐在落叶堆上。不知过了多久,河边漫步走来一双人儿,女子衣袂在风中翻飞,笑声隐约可闻;她身侧男子不时点头,遇滩石凌杂处伸手轻牵女子衣袖。
见二人行近,白鹭涉水趋向河心,拍翅登天。
“六郎。”
女子的声音清晰传入林封的耳朵,他不可置信地扶着树干起身,脸色一白。
林瑶脸色红润,含笑望向前方,二人不似初识。那男子闻声偏首,背影静沉,所着非林氏日常能及。
林封拔腿就跑。惶然回到家中,他犹豫着如何告诉母亲,方转过穿廊,又被所见之景一骇。
林致和知州罗随迎面走来,谈笑竟似故友。他躬身揖礼,罗随沉默半晌,道:“或许林郎的《论六韬》自有机缘。”
林封错愕抬首,二人自他身前走过,林致的一瞥意味深长,暗有喜色。一日间发生这诸般不寻常的事,偏偏林致送毕罗随后又缄口不语;林封神魂错乱,晚些时候将林瑶一事顺口告与了父亲。
林致带了家侍出门,那一晚林瑶没能回来。
次日午后,前日出门的家侍自偏门抬入一人。家侍们步履匆匆,将那人围得严严实实。林封于罅隙中望见了她下垂的凝白小臂。
“父亲……”林封艰难开口。林致瘫坐在椅上,看上去惊魂未定,含糊道了句“为你争前程”,又厉声道:“你不许过问。”
林瑶的屋子从此成了旁人不可近的禁室。然不待林封细想林瑶为何醒后哭喊“但求一死”,三日后,她出嫁的轿辇前脚刚走,擢他为闵州知州的文敕便至。
仍是那匹绿耳马,又复一身轻与喜;只是此后每年秋,林封偶忆起亡妹,会有几分歉疚。
那贵人是谁,这么些年他早已不在意;但如今跪在肃王膝下,林封恍然大悟为何对方此前语“林大人兴于合州,一路走来如有神助”。
口中的桂月酥生生噎在喉咙,他满目通红。哪里是他得天相助,分明是他罪孽深重,贪得太多,冥冥之中与阎罗做了交易。
“本王多年前曾无意中看见一篇《论六韬》,叹此人颇有才识,欲收为己用,以解本王在枢密无人之忧。”
“如今林大人已是枢密使,不念本王多次的恩情了吗?”
林封涕泪滂沱,“殿下与……”
“林瑶。”赵观全笑道,“闲游时相识,倒是有趣。”
他想起了什么,又沉下脸来,阴恻道:“你父亲倒是胆大,为了你,竟敢算计到本王身上。若不是你确实于本王有用,当年只消一个‘卖女求荣,没辱皇亲’的罪名,你林氏上下便能身首异处。”
全自得佛缘,呈表尽言,愿掷尘躯,舍外物。
二十年前,赵观全借积善之名离京,看似远离朝堂,却暗中广结位卑身孤之人。
心苗既种,无惧不成参天大树。他今日唤林封来,是为收割。
林封道:“林、林氏定守口如瓶,林瑶和那孩子早已身死……还请殿下饶过小人!”
“我相信死人,”赵观全点点头,“只是今日话已说开,若林大人仍欲割席,恐怕我只能自求心安。”
窗外的夜雨不曾变小。千万道雨经过檐下的灯,恰如刀刃一击毙命前的流光。
是何时事事都与“死”字相关了呢?
林封坐在冰冷的地上,细数着自己身上被陛下知晓后必死的罪状,心竟慢慢平静了下来。
他的《论六韬》是真的写得好,不然也不会叫同侪生妒。他走出合州许久了,为何还要带着少时的卑微和懦弱?
“殿下,”林封缓缓起身,“杀孟泽不难,难的是让我们的人接替孟泽。若孟泽身死,陛下定会在用人上慎之又慎……若朝堂之上无人得陛下信任,您莫忘了,宫中皇长子赵裕已年十五,虽仍在鼎文阁内受诲,却是可承大统之才。”
“陛下惮武,却悉心养出了允文允武的赵裕;日后将翼威军符交予赵裕,亦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