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铜铁摩挲声窸窣,如弓一般展开。禁军已呈扇形围住了他,肃立着等候帝王的旨意。陆澄伏在地上一动不动,感受着额上鲜血的温热,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笑了笑。
好一个四面楚歌。他微微动了动肩膀,慢慢地撑起身子,才发觉几柄长剑竟是早已悬于首前;几名禁军随着他起身的动作抬高手臂,却丝毫不敢懈怠,那长剑仍是不多不少的离他一寸。
“押入诏狱,留待审问。”
陆澄平静地仰视帝王,“恳请陛下勿罪论他人。”
话毕,身上骤然吃痛,一钝物抵至腮边,他急促地吸了一口气,被迫向一侧偏头。
刺眼的阳光越过窗棱,绒针柏的剪影匍匐在禁军脚下,陆澄面沐金灿,垂眸看着暗沉的地砌,不卑不亢道:“谢陛下。”
铜铁声远去,候在门外的一人掸去袖上草屑;紫色的袍摆翻过门槛,随他垂伏在地。
赵观崇取案上一印,稳稳压在先前所书的元书纸上,而后拿在手中端详。朱色的墨顷刻干透,牢牢嵌入纸页。
他转向孟念池,徐徐开口:“令提举兵马巡检孟泽即刻启程,暂领云麾将军一职;你去亲审陆澄,务必找到另外那半纸边防图。”
“此外,”他顿了顿,又将那元书纸细细看了一遍,方扬手令孟念池接过;“急诏安国侯陆归明入京觐见。”
*
雀儿扑入窗前的那棵栀子树,一时间细枝轻颤,清香摇曳,叫屋内静坐的女子偏过了头。她颊边那两弯皎白的珍珠从鬓边缀至下颌,由极明入温亮,如满树栀花一般,在梢顶集日华,叶丛中蓄泽。
光影轮换,雀鸟归去,顾林笙这一坐,便坐到了月升。颊边的珠光萃出清冷之意,阿惜将屋内的烛台点亮,无意间瞥见顾林笙的神色,匆忙跑来。
“小娘子莫哭……”
“我没有,”顾林笙轻声道,“我只是在想以后。我既入嗣王府,往后的路便是要一个人走的了。头顶皇天,背临绝崖,且不论这府外交错纵横的权势要如何用我,单就这小小的后院,怕是都要吃我。”
阿惜一时凝噎,只恨自己嘴笨,说不出什么慰藉话来;但转念一想,又岂是她无话呢,当一片树叶面对整座将秋的森林时,又能做什么。
烛火摇曳,满室朱色似滔天波浪,带着半劝诫半强迫的喜悦团团围住顾林笙。然而她仍是一副平淡的神情,兀自思索着,眸中有了几分锐意。
“阿惜,”她忽而指向不远处放着的几匹花罗,“你将这些拿去,赐与西苑的几位。”
“西苑……”阿惜的声音越来越小,“小娘子当真?”
顾林笙点点头,“快去吧,我已经不是顾小娘子了,无论别人的好是真是假,往后都不能独受。”
阿惜道:“但这是夫人为您亲择许久的,还是留下吧。”
顾林笙闻言挤出一个笑来,“你以为母亲特意从嫁妆里撇出这几匹布是为什么?”
“如今那箱箧俱数置于前堂,我触不可及,唯身边这丝物,供我活络一二。正妻入府,妾室次日要见晨礼,日后妻妾龃龉往往埋祸于此时。妾若骄纵,明日初见便疏于礼节,我是罚还是不罚?我若不罚,是自折舟浆,任人兴风作浪;我若罚,便是把自己推上独木。”
“我让你将这几匹布赐与西苑,是为了给双方留路。今日我既已示好,她们只要对我还有一丝善意,明日于情于理在见礼时就不会出什么差错。若是仍有人明知故犯,那便是不可相与之辈,我日后自无需留情面。”
这些陌生的话语自顾林笙口中讲出,阿惜听着,眼眶里已擒了泪,却是狠狠点了点头,转身拿起那承花罗的木托,向门外走去。
屋内只余顾林笙一人。她盯着摇曳的烛火,抿着唇,觉得是那样的无力。
只几息的时间,阿惜的声音卷着夏虫的夜鸣自外透了进来,“见,见过嗣王!”
顾林笙一惊,忙整顿坐姿,低下头。
赵寻瑞自屏风后曳步而出,一团浓郁的酒气袭来,他腰间的玉佩在她眼前晃了晃,终于静止不动。
“你……”
一指伸来,轻轻贴住了她的下巴。
顾林笙打了个冷战,被那根手指挑着抬起头。蓦然撞进对方的眼,她只抓见了他笑意的残影,而后是同她一样的漠然。
颌下的指尖微微弯曲,若即若离的温热勾连着她,好似在逗弄猫儿。顾林笙眼睫不住地颤抖。她不在乎他须臾的笑眼将她认作了何人,但他的举动是何其残忍;他正以最漠然且疏离的姿态,凝视她的溃散。
她猛地偏开了头,而后心有余悸地留意着他的动静。身侧的床榻向下一凹,两声闷响后她下意识回首,只见地上两只革靴东倒西歪,赵寻瑞瘫在被褥上,闭上了眼睛。
顾林笙长舒了一口气。
她抬手,小心地将头上的珠冠、玉笄、金簪等一一摘下。华美精贵的饰物泠泠作响,不知不觉中压了她满裙,在烛光里熠如星辰。
身旁的人呼吸平稳,窗外渐起雨声。
*
此桩婚事关乎皇宗与朝中顾氏,自是受朝野瞩目。宾客散去,林封在归途中被肃王的近侍卢禅拦下,惊诧间,卢禅已道明来意,请他到肃王府一叙。
他不敢怠慢,由着卢禅带路。天上飘雨,待至檐下,林封已是满头银露,双肩湿润。
赵观全静坐于窗前,因着今日嗣王的婚仪,他往日的白袍换成了漆绿的长衫,与窗外混沌的雨夜糅杂在一处。
见林封来,他竟亲自取盏倒茶,而后淡淡道:“陛下已令提举兵马巡检孟泽暂代云麾将军一职,明日枢密院应会收到文敕。”
林封眼皮一跳,虽不知他的消息从何而来,却是顺着他的话道:“孟泽与孟侍郎沾亲带故,殿下可是要下官驳回这文敕?”
赵观全冷笑道:“陛下意决,此刻那孟泽早已不在上京了。但我此番寻你来,确实是为了此事。”
他定定盯着林封,半晌不语。
林封幡然醒悟,忙道:“但凭殿下吩咐。”
“不难。去岁你是如何对朱丕的,现下就如何对孟泽。”
林封手中的莲杯仓惶跌落,滚烫的茶水刹时将他的手背烫出红块。他望向肃王,惊惧不已。
“怎么,很难吗?”赵观全的笑里渗出寒意,“林大人应该对这类事甚是熟练才是。”
“殿下,”林封周身冰凉,隐觉悬石将崩,“天子之意,我等人臣怎可,怎可忤逆……”
他已将话说得极其委婉,这哪是忤逆,肃王值此关头让他去杀孟泽——一个朝臣杀陛下才任命的新将,这跟篡夺兵权有什么区别!更进一步,这与蓄势谋反又有什么区别……
林封脑中有什么滚滚如雷,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肃王。天雨如注,一道灵晔自窗前闪过,对方眸中压抑数载的野心被照得一览无遗。
“殿下!”他几乎登时哭喊出声,踉跄下座,膝行于赵观全面前,哀求道:“殿下三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