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同衣闻言,点烛的动作一顿,像是定了定心神,而后将火折用力一碾。刹那,他墨色的眼底燃起明烈。
不知为何,如豆烛光在他眼里竟像是北境的野火,茫茫莽原里只有草,夜没有尽头,火似乎一直在烧,怎么也烧不尽。
案上的烛台被修长的二指抵住底部,缓缓向弥弥靠近;“昨日是……”
“昨日是中秋。”弥弥轻轻抵住烛台,阻止他的动作。
裴同衣抬眼,固执地将烛台又往弥弥的方向推近了许多,直至她整个人都被暖光拢住;方才松手,身子向后,静静隐入暗处。
裴安澜道:“阿姊,你怕黑?”
弥弥摇摇头,神情肃穆,“说正事吧。”
裴同衣道:“你可记得我曾与你说过的边防图?我与陆澄此番入京,原本是为向天子呈图。为防节外生枝,那边防图一分为二,由我和陆澄各携一半分二路入京。”
弥弥点头,“那为何陆澄如今被扣在宫中,你却在宫外?”
“我本先陆澄一步启程,不料受到伏击;”他话里带着隐忍的悲愤,“图纸成烬,同袍俱死。安澜救下我,待我醒来,陆澄已先一步入宫。”
弥弥眼皮一跳,面色苍白,“陆氏呈上一张只有半边的边防图……”自陆澄入宫后,天子虽未明喻,但一道褫职的诏令、一道召陆归明入京的急诏;三人成虎,在某些人口中,陆氏已是罄竹难书。
不出意外,陆澄去岁擅离职守一事又被提起。
裴安澜道:“昨日中秋,宫城笙竽通晓,坊间丝篁鼎沸;团圆的日子欢欢喜喜过了便过了,哪知那顾立顾老贼令人在夜市旁的小河里整整放了数百盏白花灯,上点半寸白烛,说是感伤去岁易州亡命的百姓,要为他们祈福。”
她气不打一处来,“中秋节又不是中元节,朝中那些愚蠢之辈见顾侍郎如此,纷纷效仿。”
马上就是秋冬交接之际,北狄历来南侵掠粮的时候;百姓心中本就忧虑,中秋佳节一个喜乐温馨的日子,天子对陆氏动手,朝官又翻旧账……
这一桩桩唯恐天下不乱的事,简直荒唐!
“陆氏在朝中处境何其艰难,”弥弥有些气闷,厉色起来;“裴同衣,你生在山川辽阔处——你不知,你根本不知这上京最害人的利器是什么。人言太可畏,人心最是狠毒……”
“半纸边防图——”她无力道,“无异于送死。”
该如何去辩、怎么能活?她不怕死,可她想要陆归明、齐温以和陆澄活;陆宁已被权术所杀,可她不能看着她的亲族重蹈覆辙。
世人以白净的布巾包扎狰狞伤口,故即便衫下污血腻腥,人前仍是体面。可痊愈之后呢?布巾变成了记载疼痛的秽物,丢掉、烧掉,让它消失最好……不是吗?
半晌,她深吸了一口气,“你们这次行事草率了。”
“不是。”
裴同衣低下头,他起伏的呼吸声里有急促、克制的汹涌。
“这不是你们的错,”弥弥语气缓和,眼中晶莹,“原不该如此,君臣之间,本不该相伤。”
“臣臣之间,亦不该相害;”裴同衣缓缓抬眸。
隔着木案,他的身躯与夜色紧密合抱,唯眼中野火明灭。太多的东西如蜡油般在他眼中沸腾、滴融、凝固,弥弥突然觉得今日的他有些陌生。
“我曾想过,陆氏五代肱骨,何至今时下场。哪怕是孱豆入土,遇水而发,假以时日,也能长出茂密的根须。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会有小虫依附于它,当有鸟雀想来啄食它时,那些小虫又散发出奇异气味,为它驱走鸟雀。”
“宫中一个稍微晓事的内侍,都能为自己活络出数条退路;可陆氏却好似一直在死穴中孤立无援,帝王永远在前路上候着。”
弥弥道:“非是陆氏没有这个能力,是我……是他们不肯,对吗?”
“是,”裴同衣摇摇头,悲凉道:“陆伯他……他不愿做那样的臣。”
“我曾以为陆伯性情忠厚,不善心计,不觉朝廷党争,故不知为自己谋划。但后来发觉,他其实心知肚明。”
裴同衣怔怔道,“他知帝王要用他安天下,也只帝王疑他、惧他——恨他。”
“他不得已选了一条或许有希望的绝路——不与任何朝臣站在一起,不求功名利禄,只远远守在北疆,不要命地拼杀,试图向帝王证明、让帝王安心——”
“陆氏是天子一人的臣。”
只是天子一人的臣。天子信我,我便活;天子绝我,我便亡。
“有一年冬至,陆伯醉了;”裴同衣忆起往事,眉眼略弯;“他把陆澄和我叫出营帐,对着山崖仰天大笑。平日操练他训人是极其严厉的,我见到这样的场景,一时没敢出声。哪知下一刻他忽然一巴掌拍在我背上,揽过我,对我说……”
裴安澜好奇道:“说什么?”
“陆伯对我说,‘澄儿,等爹老了,不要死在上京,也不要解甲归田;要死就死在这,喏!’”裴同衣伸出手,学着陆归明指了指四周,“‘死在北疆,死在北狄刀尖上,戳穿了也没关系,痛快……’”
他在暗处,墙并没能捕捉到他做这些动作时的影子。
弥弥静静地听着,被烛光映照的面庞上有莹莹水色。今日裴同衣话格外多,她先前不曾知晓的、关于父亲的往事像是冬天滚烫的芋头,饥肠辘辘的她求之不得,可捧在手里又灼得人想哭。
她抹干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所以,到底是谁?”
裴安澜抓过她的手,看着裴同衣,缓慢写下一个字。
肃。
裴同衣认真道:“我此行来上京,是要杀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