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不受控地抖动,小牙刀在离发顶毫厘的地方强行止住。齐温以强烈的愿望自口中先一步呢喃而出:“澄……”
却在看清来人后神色黯淡一瞬。
“你怎会在此?”话一出口,齐温以旋即明白了什么,有些颤抖地探入衣袖。
裴同衣喘着气,双手托起一颗被打磨得白里泛青的狼牙:“八千羽护军,但凭夫人调遣。”
羽护军?天子授陆氏翼威兵符,后梁并未听说过有羽护。
齐温以神情严肃,“这暗军是你们养的。”
她没有在问问题,一针见血。
裴同衣抬起头,目光炯炯:“夫人,罪臣之所以成为罪臣,是因为陛下在逼良臣死。”
两年前他与陆澄开始瞒着陆归明和齐温以养私兵,是为活陆氏。
什么忠臣直臣,曾经朝廷援军迟迟不至,两人不眠不休鏖战两日,直至昏死在壕中。阴冷塞外,同袍尚有余温的尸身,化为枕与被。醒来时,他们都从对方眼中读出一句话:只有翼威军能救翼威军。
现在不是谈清正忠义的时候。
裴同衣仰视齐温以的目光中带了几分恳求。
风呼呼刮了起来,齐温以自白日里饮下弥弥那杯茶后再也未进食,脸色苍白。她干裂的唇动了动,瞪着的眼渐渐红了。
裴同衣焦灼万分,羽护军的信物在手心一点一点变沉,却骤然听见齐温以压抑的声音:
“不够。”
“够了,”裴同衣连忙道,“上京六百人,现候在留云廊‘劫杀’陆骠骑,助他归北;其余羽护不日抵京,末将现下也可令人掩护夫人离京。”
“吾妹安澜擅易容,愿代替夫人留在府中。”
齐温以死死盯着裴同衣,“那你们呢?你们留在上京,是要做什么?”
“我们……”
裴同衣的话戛然而止。他不可能告诉齐温以他真正要做的事。
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他再度抬起头:“请夫人信我,我一定能救下陆澄。”
齐温以摇摇头,“我说的你们,是你和阿弥。”
她眼眶赤红,“若我没猜错,你说的安澜与她是两个人,阿弥其实不是你妹妹。”
“我不走。陛下罪我陆氏之意已决,你们现在带着羽护军速速北归。”
“夫人!”裴同衣闻言面色冷冽,一时顾不上解释弥弥的身份,“君将亡我,坐以待毙,是以愚忠!”
“我留在上京,是要将害陆氏之人千刀万剐,以告慰翼威千万英魂,还陆氏清白!”
“啪!”
齐温以上前一步,小牙刀狠狠砸在裴同衣右肩。
“你要报仇是吗?”她咬紧牙关,“孩子,你八千羽护刀剑所过之处,皆是仇敌吗?”
“你八千羽护将这王朝咬出一个小口,可里面流出来的,都是无辜之人的血。被当成浆糊去补这道口子的,是你松角巷傩阿婆做苦工早亡的三子、断骨也不折腰的士子、为糊口而不敢渎职的愚蒙小卒、千千万劳作的女子……”
“何人不知一将功成万骨枯,”她目光如凝,“可若你只是想将王朝咬出一个口,换陆氏苟且偷生,他们死得并不值——天子给他们的,远胜陆氏。”
“可若你要做那个颠覆一切的人,八千羽护不够,五万翼威军也不够……”
齐温以收回小牙刀,神色凄哀:“有时候乱臣贼子之所以是乱臣贼子,是因为他并不能通过流血来给予世人,给予比君王所能给予的——更好的东西。”
想带领众人推翻一间结实的屋子,让里面的人心甘情愿被压死,就要有能力造一座更结实温暖的宫殿。
裴同衣眼中划过挣扎,“我只是……”
他有些茫然道:“我只是想救陆氏。”
可是杀肃王一人有用吗?他的剑会先刺中“为糊口而不敢渎职的愚蒙小卒”,吓坏道边的孩童。然后只是将王朝咬出一个小口。
“孩子,你已经在救陆氏了。”齐温以落下两行清泪,将竹叶大小的纸片递给他。
“陆侯已逝,北狄进犯;北疆五万翼威军如今无首,”她扶起裴同衣,“我代他命你——
速速北归,镇我岐西六州,佑我天下万民。”
耳旁万籁俱寂,纸片上墨浓如沸,是陆归明三日前发出的密信。
“
昔我往矣,今我来思。
我去易时敌已蠕蠕而动,恐不日来犯。
若十四日午时我仍未至京,速令濯白、同衣北归卫国。
濯白若难脱身,请全同衣。
君命难违,幸亡臣而不亡众生。
告我翼威中人,无怒无仇;
靡不有初,靡不有初。
”
“您说得对,”裴同衣喃喃道,“比起杀人,其实翼威军更擅长‘活’民。”
如今孟泽领翼威军,一介拿不好刀剑的文官,怎能抗敌?
靡不有初,靡不有初。
儿时起卫国的初心,从始至终是“活”民。
他解刀横置于地,有如去年在望坡祭拜裴策般,双膝着地。开口时声音嘶哑:“末将裴同衣,领大将军之命。”
齐温以才终于如释重负般,脱力倚在墙边,看着地上那把短刀,命不知何时而至的吉娘子:“为裴将军去取府中的那柄含日升来。”
“……您当真不走?”
她摇头,“澄儿还在。明日我便求见陛下,给你拖些回易州的时间……也试一试给澄儿求情。”
待北疆事了,裴同衣在心里发誓;他要带着足以抗衡君王的筹码回来,将那些害了陆氏的人捅穿。
若他离开上京后,陆澄真到了问斩的那一步,有安澜和六百羽护军在,也定要去刑场一搏。
似乎有杂乱的马蹄声自远处街道传入府中,一名侍从喘着气跑来,齐温以抓起吉娘子取来的含日升塞入裴同衣手中,厉声道:“宫里来人了,快走!”
他迅速自怀中掏出在弥弥屋里找到的那幅卷轴。
“这是完整的边防图,若万不得已,夫人可用此与陛下换濯白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