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而不答,伸手接过他递来的掌心,牢牢牵握住。
“小夫人,该回家了。”
她有事瞒着。
棠宋羽垂眸望着牵紧的手,千言万绪漫上枝头,在子夜时分的钟鼓急促震彻声中,碎了一地悲秋。
钟鼓齐鸣过百,是为战事突发,文武百官需立即赶往皇宫议事。
若她只是一介闲散世子,天子急召,与她并无关系。
偏偏她生在玄家,是臣子。
弯身伺候穿衣时,她好像完全不意外,只是目光落在他身上,始终带着歉意。
“早点休息,不必等我回来。”
山庄门口,玄遥已经坐在了车里,看见她钻进来,颦着的眉心也丝毫未落。
马车一辆辆驶进高耸城墙,宫墙上挂满了昏黄灯笼,凄惨一片白霜,朝堂之上,每个人的脸上亦是如此。
金州四国,因忌惮琼国兵力,皆奉琼为首,除了地处偏僻雪地的朔北沧灵国。先帝在位时,沧灵多次进犯,玄家为此牺牲了近半将士,前后征伐跨十年之久,终将沧灵逐出了地界。
两国以怀安河为界线,签订和平盟约,先皇退位,新皇登基后,照例履行盟约,一晃已是三十三年。
玄家在半月前得到朔北女真王弑母夺权的消息,玄遥出于警惕,上奏天子要时刻谨防边境安危。果不其然,新王掌权后立即撕毁盟约,趁怀安河道进入结冰期,入夜出其不意攻打金临城。
快马加鞭送来的,也已是三日前的消息,怀安城一旦被占领,沧灵这把利剑便能一鼓作气插进琼国脖颈,西北边境战火连天,坐拥陲南之地的邯齐若也趁乱起兵,琼国势必面临腹背受敌的最糟情况。
议论声不断,天英脸上神情严峻,冷眼瞥过,女官立即心领神会,走上前道了声“肃静”。
堂下安静下来,她才继续道:“沧灵此次进犯虽来势汹汹,但我琼国也并非毫无准备。早在半月前,玄武侯便奉命将巫霞关周围城池的兵力粮草悉数调往金临,想来定能助其撑过一月强攻。”
那些平日里叫嚣的文官多低头不吱声,玄凝顺着乌黑黑的脑袋一路看去,竟瞥见了个熟悉侧脸。
真是怪了,长公主这个点居然还能出现在议政殿。
天覃掩面打了个哈欠,察觉到有人盯着她看,转眼一扫,又是怒从中来。
天子正问询玄遥出征沧灵可有把握,一声清脆呼唤,长公主跪在大殿正中,模样诚恳,“陛下,武候大人身有旧疾,沾不得寒,朔北风霜凌冽,让她出征沧灵,于情于公都不大妥。 ”
“哦?那依太子之见,武官当中还有谁能担此重任?”
深邃凤眸微转,冲着不远处的女君一笑,“自然是武侯大人之子,玄凝。”
“……”
“承乾世子自幼学武,想来也善用兵法。如今边境受犯,殿下何不赐她尽忠报国的机会。”
即便长公主不推举,玄凝也会跟着玄遥一同率军出征,如今长公主非要将她推到主帅的位置,便是把她往火坑推,要知道在将士眼中,她不过是乳臭未干的小屁孩,怎能与战功赫赫的武侯相提并论。
天子的视线落在身上,像是征求意见,精准点来说,是征求玄遥的意见。
“太子如此举荐,武侯意下如何?”
玄遥沉默了许久,久到女官出声提醒,久到玄凝按着她的肩膀,上前跪在长公主身后,躬身道:“臣愿意替母君率军支援金临,出征沧灵。”
“好,不愧是玄家之后,当真铁血铮铮。”
唳凤得意,回眸朝她甩了个眼色,只是还未得意多久,便听到金凤椅上的天子点了她的名字。
“太子,此行你要多向世子请教……”
“什么?”天覃怀疑是自己听错了,“陛下刚刚说什么,什么此行?”
“此次西征,太子将率中护军与玄家一同前去。”
朝上哗然,玄凝脸色亦是难堪,这算什么,让她带个累赘过去,还是个有仇的累赘,天子也不怕她趁机报复,还是说天子想趁此机会,试探她对天家的忠心。
若论天覃一万个不愿意,玄凝便一千万个不愿意,以至于也跟着附和,“长公主乃陛下娇子,怎能去到朔北这种苦寒之地,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哪知她的话,传到长公主耳里便成了激将法。
天覃忿忿站起,指着她的脸嚷道:“你能去,本宫如何不能去。”
“……”
出征沧灵并非易事,议完粮草再议战备供给,从子时吵到夤夜,百官退下后,玄凝又被请去了御书房谈话。
说是谈话,其实是天子单方面讲述她是因何愧对长公主,最后顺理成章把长公主的性命托付给她。
玄遥对此不屑一顾,回庄的路上冷哼道:“谁的孩子不是命,她自己心存愧疚,何苦拖别人下水。”
她心中有气,连这种话都不避讳,吓得玄凝连忙捂住了她的嘴,“阿媫,你可别胡说啊。”
“放开。”
“哦……”
“你也是,我还没发话,你就上前领命。”
“我那不是看阿媫为难,擅作主张应了下来吗。”
“你也知是擅作主张,我问你,你可曾考虑过征讨失败的后果。”
玄凝垂下眼帘,轻道:“知道。”
一旦失败,玄家便会沦为笑柄,而她作为主帅,也会受军令惩罚,轻则罚俸削爵,重则鞭挞发配。
“你前祖母在世的时候都不敢轻易应下征讨之命,十年热血才换来停战议和,你便可想而知,沧灵军有多难以应对。”玄遥揉着眉心,她的头已经疼了一路,旧疾发作,饶是身旁人再献殷勤帮她揉按穴位,也缓和不了。
“沧灵军虽难以对付,却也不是战无不胜,就算阿媫对我没有信心,总该对玄家数十年精心培养的骑兵有信心吧。”
“她们,自与邯齐一战后,便再未上过战场。沧灵地势险峻,气候恶劣,没有几年生活根本无法适应。”
字里行间都是对她此行的担忧,玄凝只得握住了母亲的手,半开玩笑道:“那阿媫不妨相信长公主,有她这个吉祥物在,定能得神天庇佑。”
“她?她不添乱就是神天庇佑了。”
话虽如此,玄遥的脸色总算是有所缓和,目光落在身边,叹了声惆怅长调,便闭目休息。
回到红福庄上时,外面的天色已近昏晓,玄凝怕惊扰了屋里的人休息,站在院中待了一会,转身要走时,房门突然打开,一身雀蓝绸衣的棠宋羽披散着长发站在门口,见她转身,伸手摊开殷红掌心,露出紧攥的木梳。
“殿下,不是要给我梳头吗?”
他等了一夜,她怎么连门都不进,就要走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