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在城中客栈的碦利什,一大清早眼皮就开始狂跳,他正以为是昨晚没休息好,忽然有人敲响了他房间门。
只敲了一声,又不出声,碦利什警惕地拿起桌上的烛台,离门还有三尺步的距离停下问道:“是谁?”
“换好衣服,跟我走。”
“云?”
手里的烛台又放了回去,碦利什快步回去打开门,却见云泥皱着张苦瓜脸,浑身散发着一股死到临头的焦灼与麻木的气息。
“怎么了?”他轻轻将人带进怀中,却又被她推开。
云泥深呼了一口气,道:“主帅大人要请你去茶楼品茗。”
“请我?”
“嗯。”
她看起来极不情愿地点了点头,碦利什稍有些迟疑,追问道:“为什么?”
“主帅的心思,岂是我能琢磨的。”
碦利什翘着嘴角,弯身慢慢凑近:“云今天说话……怎么变得文绉绉的。”
“少笑话我。”云泥抬腿就是一脚,手指着他脸警告道:“到地方不许乱说话,一切看我眼神。”
碦利什连声答应,但等到了茶楼厢房,看清那倚靠在窗边坐着的女君样貌,他张口就是一句“流氓,你怎么在这?”
云泥来不及捂嘴,只得装聋作哑,东张西望,脚步后退到门外,“嘭”一声关上了门。
“云?”
“流氓?”
指间绕着垂落脸边的一绺长发,玄凝一时想不起来自己见过这男子,更想不起来自己曾几何时对他行了流氓之事。
“回来。”
一声令下,趴在门口的云泥顶着一张干瘪小脸,陪笑着又进来了。
碦利什立马躲到她身后,脸上尽是嫌弃,“我不跟她喝茶,我要回去。”
玄凝更加困惑了。
“我有见过他吗?”她说这话时,目光看向了云泥,也就得到了一个谜上加谜的答案。
“殿下,你不会想知道的。”
“知道什么?”
云泥正要开口,却被碦利什率先抢了先机,羞愤地指控道“你这流氓当初在步天楼,抢了鼓手棒槌,把台上舞郎的后腚都敲了一遍,还把我踹下台,要不是云接住我,我怕是要躺在床上好几天下不来。”
步天楼……抢鼓槌……打后腚……
双目交睫的瞬间,玄凝略有些恍然,“哦——本王想起来了。”
她往后一靠,抱手以笑掩饰上脸的窘意,“你的琼官话,比那时候要利落不少啊。”
“哼。”碦利什拉着云泥转身就要走,想不到没走几步,又被她拉了回去。
“殿下没说你可以走。”
“云,你就甘心跟着这样一个主人?”
“闭嘴。”
云泥恨不得找个针线把他嘴缝上。
被凶了一声的碦利什俨然一副委屈模样,被按在凳子上还故意扭头不看她,小声嘀咕道:“就知道凶我。”
煮沸的茶叶不断翻涌,白雾浅浅笼罩在三人各怀心思的面容,风一吹,又争相散去,
金临的茶馆茶样不多,最好的茶叶,在玄凝眼里也算不上什么好茶,玄凝掀开被热茶烫过的杯盖,抬眸问道:“你既自小在沧灵长大,想必知道很多关于沧灵地界的传闻。”
“知道也不告诉嘶——”碦利什皱眉低头,圆桌下,身旁人的厚底靴莫名踩在自己脚上,还颇为用力。
“云,你干嘛踩我?”
“少废话,殿下问什么你就答什么。”
“哦。”碦利什抬起脸,脚下却悄无声息地追上她的靴面,轻碰道:“我只听云的。”
桌下那点窸窣动静,玄凝垂眸抿了一口热茶,权当听不见。
只要能问出破解幽火之象的关键,他听谁的话,不重要,也不在她的关心范围。
只是他既然听从她手下的话,不妨就让云泥去问。
“幽鬼将军?你们金琼人倒是会起名字。”
碦利什听完云泥的讲述,掀开杯盖,茶汤香味醇厚,他没有着急喝,而是等云泥下一步的动作。
“沧灵地界最不缺的,就是白色火焰。”
不知何时何由形成的深坑,在初春到来前,必将喷发一场浩大的雪色焰火。
火焰看似冰冷无温,实则只要沾身,便是血肉成灰。
“每一场焰雪降落,都会有上百人死去。最严重的一次,整个千人村落,睡梦中皆化作白骨。”
玄凝听着紧了眉心,“这么严重,为何有关沧灵的地志册上从未记载过?”
碦利什闷头啜了一口热茶,可能由于发出的声音太大,或是怠慢了贵人的问话,又被云泥狠狠踩了一脚,害他差点没咽下去。
“咳咳。”碦利什被热茶呛到,掩面咳了几声才道:“先不说年代久远,这些深坑与白焰,在沧灵王室眼中并非自然现象,而是神怒,被记载在神书中,除非王室……”
他忽的停顿,云泥在一旁催问道:“除非王室什么?”
“除非是王室妲旦或神巫一族,私自翻阅或外传神书上的内容,会被挖眼割舌。”
“啊?怎么这么小气,连个书都不让看。”云泥丝毫没有怀疑,拍着胸脯保证道:“你放心,这里只有我们三人,不会有人说出去的。”
“说出去也无妨。”玄凝端着茶杯倾身一笑,“对吗?”
她的目光如正在猎食的雌鹰,锋芒难掩,被紧盯的碦利什下意识抚上了额间,遮挡的余光落了层寒霜,冷冷回道,“我身在琼国地界,沧灵的禁令,当然对我无用。”
回答和预料中一样,玄凝不动声色饮了一口茶,放下问道:“既认定是神怒,这几百年来,沧灵王室请神巫卜算,大费周章寻找神旦,莫非就是为了此事。”
“不完全是。在过去,神旦的存在,不只是为了平息神怒。”
传闻毕竟是传闻,与事实真相往往有些出入。
在百年前的沧灵,历经三日卧冰存活下来的男童仅仅被赐予神旦之荣,离神旦之职相差甚远。
修习神学与巫术,锻炼近身格斗与骑射之能,在成年之后,神旦将被送到王宫,侍奉女真王。
神旦一职,表面光鲜亮丽,实际上就是从小培养的侽宠,甚至还不如侽宠,只是王室为了延续血脉的工具,一旦女真王有孕,神旦的下场,就是坠落白色火焰,尸骨无存。
哪怕是新王权,神旦的作用,依然如此。
“等会,可我记得现在的神旦是女真王所出,那岂不成了……”
顾虑到对面睁着茫然大眼的云泥,玄凝张着嘴没有说下去。
碦利什扣盏笑了笑,“很可笑,不是吗。”
认为神旦是罪孽,却又要以神妲之身与罪孽交|媾。
简直荒谬。
“你们琼国人也是这样。”碦利什冷不丁地开口,引得在场两位琼国人士皱眉看向他。
前面的云泥没听懂,但这一句话她倒是听懂了,当场站起来抓着他的头发问道,“我们琼国人怎么可笑了?你给我说清楚。”
“疼疼疼——云,你松开!”
“不说清楚你别想好过!”
两人拽着头发僵持不下,玄凝盯着碦利什的额间若有所思,片刻举杯走了过去,将温和茶水浇倒在皱眉扬起的脸上。
“殿下!”
茶水顺着脸颊不断向下滴流,云泥慌忙去用衣袖擦去,“殿下这是做什么?”
“这茶难喝,本王不想浪费。”
擦拭之下,碦利什的额间隐隐有红色显露,玄凝心道“果然,这人和萨耶的额头上,都有神纹。”
双月环日,一叶在日下。
她问了金临城中的神巫,只有具备沧灵王室血统的神旦才能将此图案纹在额间。
神纹寓意为——献身。
碦利什脸上没有太多波动,在看见对方眼神时,他就已经知晓自己被盯上。
无法逃出视线,等待他的只有利爪或尖喙。
“云。”碦利什握住还在擦拭的手,抬眸请求道:“我想吃朱南长街头的炸角糕。”
“现在?你发什么疯?”
“我也想吃。”玄凝掏出钱袋,“顺路再带几串糖墩墩。”
她没有明说买几串,云泥心里的小算盘已经成型——她要把店里的糖墩墩全买了,带回去给营里的人吃。
“殿下要吃,那我现在去。”云泥接过钱袋,兴高采烈地下楼了,
厢房内,碦利什转着指环,靠在椅子上扬眉一挑,“说吧,你想要什么?”
玄凝冷笑着坐回去,“我想要的,你未必会给。”
“只要你答应我一个要求,无论是沧灵入口,还是巫毒解药,我都能告诉你。”
解药,玄凝心中微微一动,面上淡定道:“你连是谁都不肯说清楚,我为何相信你?”
“你这么聪明,应该猜到了。”
碦利什抹去额心涂抹的红玉膏,露出被搓红的神纹,“沧灵三王子,碦利什耶。”
“至于相信,你可以不相信我,反正在这金临城你也找不到比我了解沧灵的人了。”
就算找得到,也未必知晓那么多事关沧灵王室与神书上的内容。
玄凝故作踌躇,思索了好一会儿才道:“你的要求是什么?若是要我做出有违身份之事,我可不会答应。”
“那倒没有,相反,这件事与殿下的身份并无冲突。”
“说来听听。”
我想要一个人的命。”
“谁?”
“娜伊尔。我的……好妹妹。”
他口中咬牙切齿地念出的名字,玄凝还真听说过。
谋害长子,弑母夺位的那位女真王,就叫做娜伊尔,他说了妹妹,那碦利什耶应该就是那个本该被谋害致死的长兄。
家遭贼人劫掠,侥幸逃生。
堂堂沧灵神旦,被拐卖到步天楼当舞郎。
呵,这沧灵王室,还真是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