碦利什耶顺着她的话语,在脑海回忆起了蠋类虫子的模样,他冷不丁地哆嗦了一下,满脸鄙嫌:“噫,怪恶心的。”
他讨厌柔软的,到处蠕动的虫子。至于为什么讨厌——他曾经亲眼目睹,那细长的蛆虫,争相从神旦的嘴巴里钻出来。
“嗯?”碦利什耶皱了一下眉头。
沧灵……
不就只有他一位神旦吗?
碦利什耶抬手摩挲着嘴唇暗暗思索,一旁玄凝看见了,抬手轻拍,满眼嫌弃道:“病从口入,你刚与我接触,还未净手。”
“玄凝。”
“嗯?”他莫名其妙叫的十分严肃,玄凝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他却没了下文,而她也不想开口说话,生怕喑哑的嗓音,会破坏赤霞笼罩之下,轻浮表面的宁静祥和。
碦利什耶斟酌思忖了半晌,忽而放下手转身问道:“我问你,放眼过去二十年里,我是沧灵唯一的神旦吗?”
这叫什么问题,玄凝脱口而出:“当然。”
她这般不假思索的肯定答案,碦利什耶心中还是觉得奇怪,他无法用言语去形容,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曾在过去无时无刻缠绕着他,给他带来痛苦与噩梦,而今东西忽而不见,连带着脑海之中,关于过往的一些回忆画面,也变得模糊不清。
“真的只有我一个神旦?死了的也没有?”
“你发什么疯?什么叫死了的……”
她眉心忽然一皱,捂着肚子缓缓俯身,疼痛似乎是商量好的,本就烧得浑身骨疼,此刻那饱受寒苦的月事,势要生剐了她。
“你带的药,有没有曼陀罗……或是莨菪子……”
碦利什耶连她什么时候坐在地上都不知道,听见声音从下面传来,他连忙蹲下来查看:“什么?玄凝,你没事吧?”
“你……离我远点……别把你也害死了……”
碦利什耶一怔:“你也……”
“嗯……十有八九,是鼠疫。”
视野中的塔尖逐渐朦胧,像海上的白帆,乘着细碎的波光,迎风破浪,梦回昨日沃海,卧一孤舟星月,随波逐流。
玄凝看的心生倦意,偏男子站起身,挡住了她的视线。
“我没想到情况会这般严重,从军中偷来的药已经煎完了,我去找大巫,她那一定有你说的药材。”
碦利什耶皱眉就要离去,身后的女君叫住了他,扶墙站起身,脸色已经白的发紫,红的发乌,像出殡一般热闹。
“我去翻过,大巫的药材也已所剩无几。她曾提议,组织当地人上山采药,由她亲自带队,而上山就意味着打开城门,我担心会有人钻空子,没有同意。”
“所以?”
置身晚霞天,山风眷恋眉眼,反复描摹,将泛红干疼的眼眶,露了光泽。玄凝摘下悬挂在腰间——从姬焱城城主嫇崉手中接来的金令牌,递来过去。
“此间风起幡动,阁下何不乘风起?”
碦利什耶心怀顾虑,没有接过来:“不行不行,我……我若走了,你怎么办?”
“你在这里,又能怎么办?云泥就是因为药材短缺,被迫中断服药,使得原本控制的病情再次发作……第五天,她撑不下去了。如此状况,远不止云泥一人,你既要成王,便要懂得知时务者可成就,待你稳定城内情况,明里尔部族的子民,会感激你的作为,奉你为首。届时你就算想拥兵自立,金令在手,神纹显世,登台高倡,千百将士执鞭随镫——成王何难?”
她一番激烈说辞,非但没让碦利什耶打消顾虑,反而更加焦虑徘徊,走来走去,在听到话尾那句“成王何难”,他笑了出来,笑声极其不甘。
“若成王不难,为何世间鲜有男皇?我生下来就是神旦,接受的一切教导,都无外乎是如何锻炼出个好身子,如何讨王神喜欢,如何让她怀上子嗣再心甘情愿为她而死!”
碦利什耶保持着距离,吼声越来越大,大到吵扰了天边晚霞,将隆重夜色登场。
“对于世子殿下来说,这一切都不难,对于碦利什耶而言,这一切,每一步,都难于登天。”
四目相对时,玄凝轻笑道:“未见仙山,便道仙途艰难,未临城下,先行生畏退兵。你既然答应了我称王,却不付诸行动,难道是要让我,一个她国外来的王臣,拱手将你捧上王座?”
她本就脸色极差,一笑便跟个厉鬼似得,碦利什耶转过了脸,不看她:我也没说让你捧着我……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做。”
玄凝扶着胳膊绕到旁边,将金令再次递出:“你无需刻意塑造一个王的形象,你只需去做你心目中的王君,他是何种模样,你应该知道。”
“我心目中的王君……”
碦利什耶思考时,无意识接过了金令,等他意识到的时候,玄凝早已拖着沉重身躯,回了简陋帐中。
“那我立马去找大巫商量,你待在帐篷里不要乱跑,更不要寻短见,若身子实在难受,你就睡觉。”
身影停在外面一直不走,直到玄凝应声,才快步离去。
死到临头了,她还寻什么短见。
玄凝点了油灯,又从行军囊里小心拿出纸笔,背靠风声,蘸墨冥思。
半晌,她一字未落,仰首时,脸颊上却挂着泪光。
顿笔捺长,他的名字,怎会这般难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