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天山外,星河连云海。
朔北的树木较早知冬至,褪尽了繁琐瑁衣,与落雪的山脊同枕大地,披星褥长眠。失去养分的枝杈,抵不过瑟瑟寒风,合以夜幕,辟以结霜,再经双手拾堆一处,填进炉膛,与秸秆裂作白雾,烹佐锅粥。
火焰可炊熟食,可沸热水,可淬铜铁,却不能焚虱灭鼠,将坟头暖炕头。
为不负她人临终所托,自接手姬焱城,玄凝借用嫇崉身份,带着铁骑军夜以继日,辗转奔波,一连几日不曾沾眠。
亲耳听到碦利什答应称王,已是慰藉。抬手想拨开点在滚烫额间的手,眼前忽的天旋地转,倒下去那一刻,她感受到浑身酸痛,之后,便是陷入云海的柔软,闭眼再无声息。
梦境依旧混乱,时而是劈天盖地的雷电声讨,时而是灼心焚身的地狱黑火,大部分时间里,疼痛占据她的魂魄,却无法摧毁她的意志,仰首大笑间,千万冤魂度黄泉,踏鬼门,将地狱送往人间。
“如此,神天岂敢不为?”
被削去头颅的高大神像,年复一年布满天地的赤雷,在剧烈轰鸣中,闪作了濒死前的转鹭灯,过眼仍有憾事,心犹不服。
人之在世,千灾百难,塑一方神灵,兴百代供奉。
皮囊之下,人心不知善恶,故观察提防,步步谨慎;金身彩绘,神心不知冷热,竟跪叩礼拜,无不言说。
可笑的是她,居然天真以为,身献天道,成仙掐法,便可修渡人间悲离,偿还他人缘孽。
到头来,天外有天,人间悲离不减,他人还在山尖苦苦等待,她无法兑现的归来。
“弱水断情丝……成仙……莫成我……”
一隙白芒划破云霄,指画困笼,缕缕飘渺抚耳窍,其泠熏色貌,当传世之绝音。
“殿下。”
不等玄凝拨开白雾,窥见面庞,一声声呼唤中,场景陡然变化,她跪在宗祠,偷望身旁的母亲,试探问道:“阿媫,你当真舍得送我去仙山?”
玄遥眼也不眨,平淡反问:“为何不舍?”
“我走了,阿媫岂不是很无趣。”
“你总会回来。”
玄遥看了过来:“我亦不会无趣,无论多久,我都会为你留一盏宵灯,待你某天风尘仆仆归来,再煮新茶。”
“昆仑山高,若我回不来呢?”
玄遥笑了笑,抬手为她整理脸颊边的碎发。
“不会的。我儿阿凝……”
“玄凝!起来!”
梦境话语戛然而止,帐外男子声音咋咋呼呼的,吵得玄凝眼睛还没睁开,脑袋已经开始疼了。
“玄凝!玄凝!”
碦利什耶站在帐外又拍又叫,里面仍没有半点动静,心急之下,他嚷嚷着直接掀门闯入:“不出声?我倒要看看你是死了还是装睡……”
“出去。” 玄凝头也不回地冷呵道。
“哦……”
碦利什耶闭着眼睛,两手比划着,一路摸出了帐门。
岂有此理,这人更换褌袴怎么不吱一声,差点玷污他的独瓯名节。让云知道了去,少不了一顿拎耳训斥。
可是如今……云已经回归天上,而雄鹰,尚不能高飞。
玄凝捂着头出来时,碦利什离得远远的,站在城墙边缘,抬高了手臂,妄想触及天上云朵。
“有何急事?”
碦利什耶一回眸,就看见她脸上毫无一丝血色,嘴唇更是干枯苍白,夹带着一丝丝乌紫,吓得他以为她要死了,忙上手去扶:“你已经昏睡一天了,我担心你会出事。”
玄凝抽出胳膊,不但拒绝了他的好意,还趁此机会嘲疑道:“担心我?你是担心你的王位吧。”
“你都病成这样了,说话怎么还是这般刻薄。”
他丝毫不提王位,只论她人品:“我就纳闷了,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你怎么没摔死?怎么,阎王也受不了你这张嘴,把你退回来了?”
这叫什么话。
玄凝虚弱地靠在墙边,将斗篷连帽的系带紧束打结,以此来抵御寒冷继续侵袭昏沉发热的头脑。远处高塔矗立金色汪洋,夕阳的温光,斜过她的眉眼,将脸上的虚汗,照耀得如珠玉闪烁。
见她静静地看着,碦利什耶也闭了嘴,抱手贴墙静站,偶尔用余光丈量她的状况,看似是想知道答案,实则是怕她又如昨夜昏倒在地,砸破脑袋。
“许是……”才一会儿没开口,她的声音就哑了,像是熔炉里的风声。
玄凝扭过脸,将干燥唾液,艰难咽下滚烫的喉咙,轻轻咳道:“许是被恰巧路过此地的神救下了。”
“神?”碦利什耶听着就想笑:“呵,什么神有这好心。”
“不知道。可能是掌管毛虫化蝶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