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匹沉默从头顶奔驰而过,韩尚非挑眼一看,觉得男子的情绪还不够火候,又故意从被子里,伸出来一只白净胳膊,搭在了女君腰上。
他连胸口都是不着存缕的。
玄凝却想不起来,自己做了什么。
正不慌不忙回想时,床边杵着的美人沉着脸色,一声不响地转身离去。
玄凝这才着急起身,喊道:“棠宋羽——你听我解释?”
她要如何解释,醉后床边睡了个赤|裸男子,她跳进金沙江也洗不清。
句尾陡然成了试问,棠宋羽行步到门槛边沿,回眸一瞥,她并未下床追过来,跟个木桩似得坐在那里,任由男子的手,搂着她亲昵。
好生扎眼。
玄凝捂着疼痛的脑门缓了好一会儿,听见人离开,韩尚非立即收回了胳膊,翻身时将她身上的被子也卷了走。
他一卷走,玄凝立马注意到自己身上的衣裳,除去玄甲,还好端端的存在。
她登时来了气势,一巴掌拍在了韩尚非的背上:“喂,你为什么在我床上?”
韩尚非冷笑了一声,回不都回道:“世子殿下,是你在我床上。”
玄凝打量了一下四周,的确,房间格局虽一样,但装饰风格截然不同,连大脑迟钝反应过来的香气也是陌生。
“侧夫人,世子夫人他……他……”男侍畏缩着脑袋在门口,犹豫着是否要告知,世子夫人出了院门,朝着庄主住处去了。
“侧夫人?”玄凝皱眉问道:“谁?你?”
“原来庄主没有告诉你啊。”韩尚非掀开被子,下地整理松散至劲腰的衣襟,又自嘲道:“也是,对庄主而言,纳侧室和收侽宠,没有区别。”
玄凝的表情顿时像是吃了酸果子一样,皱的难堪。
“我阿媫,纳你为侧室?怎么可能。”
她穿了鞋就往外走,男侍也不敢拦,低着头目送远走。
“你刚才想说什么?”
韩尚非不知何时出现的,抱手站在旁边,男侍被他一问,才猛然想起来,道:“世子夫!世子夫他去找庄主了!”
“他还真沉不住气,受这点委屈,就要跑去告状。”
忽而想到了什么,韩尚非嘴角一撇,放手继而命令道:“去收拾东西,随我回韩家。”
男侍愣道:“为什么?”
韩尚非已经站在衣柜前了,闻声道:“蠢,不跑等着庄主责罚吗?”
“为什么罚我?主意是夫人你想的,跟我又没关系……”男侍被冷冷瞪了一眼,吓得立即噤声,回房收拾衣物了。
玄凝本意是想着回头再去哄人,哪知到了玄遥的住处,她看见棠宋羽正跪在前厅,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他不会是要告她的状吧?
玄凝脸色一变,大步跨过阶槛,一个滑跪,出手捂住了棠宋羽的嘴。
“不许告诉阿媫。”
“……”棠宋羽眨了眨眼,垂眸望着从脑后环来的手,浅浅皱眉。
他好似不想碰她,就这么被捂着嘴,也不挣扎,搞得玄凝愈发觉得心虚,缓缓松开问道:“你来这儿做什么?”
棠宋羽答:“给母君奉茶请安。”
玄凝又问:“这么早?”
棠宋羽答:“不早。”
玄凝还想问,余光看见玄遥正在过来,她往旁边挪了挪,将两人紧挨的手臂分开。
棠宋羽若无其事瞄了一眼,眨眼间便收回视线。
玄遥一来,便见两人并排跪着,谁也不看谁,她笑了笑,抚袍坐下,下人则端着新沸的泉水,放在了茶案上。
见状,棠宋羽垂首起身,坐在了茶案前,微微抹袖,揭盖平落,勺舀金针红叶,举壶倾倒沸水,加盖转碗润出,一套下来,动作如行云流水般悠然,足把旁边的世子殿下看得目不转睛。
“安平世子起这么早,不多睡会儿?”
听见玄遥问她,玄凝头也不回道:“嗯。”
“睡得可好?”
“好。”玄凝盯着那再次提壶倒水的手——他的指尖被烫的通红,像偷抹了胭脂。
“世子夫呢,昨夜睡得可还安稳?”
棠宋羽微卷上了眼帘,略过女君一瞬慌乱的闪躲眸眼,颔首谢道:“有了母君的安神香囊,孩郎夜夜睡得安稳。”
玄遥笑,“若真如此便好,我一来见你眼下憔悴,还以为你忧心殿下不归,又一夜未合眼呢。”
忧心?玄凝内心冷哼,他才不担忧,否则也不会等到早上,将她“捉人在床”。
“殿下离了红福庄,大有别的归处,何须我的牵挂。”棠宋羽将泡好的红茶倒在杯中,跪地举着茶盘,奉道:“ 母君,请用茶。”
棠宋羽一回头,便见玄凝正怨幽幽地瞪着他。
“……”他低头回到了茶案前,将正冷却的热水再次倾倒。
第二泡的时间略长,他打开了铜盒,将储存在阴凉格子里的蜜罐取了出来。
金黄丝丝缕缕融入了红澄茶汤里,棠宋羽手捻着桃花形制的檀木茶拨,轻搅几圈后,才点了点杯沿,盖上杯盖,双手端着递给了玄凝。
“给我的??”玄凝多少有点受宠若惊,接过去细闻了几口茶香,“好甜,有一股蜂蜜的味道。”
玄遥不动声色道:“蜂蜜润肺养脾,醉酲饮温,舒身适宜。世子夫有心了。”
棠宋羽默不应声,玄凝被他盯着,只觉得心中愧疚汹如奔潮,装忙低头啜了一口,被热茶烫的舌尖直麻,又强装淡定地咽下。
他是趁她不在,偷练了铁砂掌吗?
有可能。
他的身形,相较以前的修长匀瘦,貌似宽了一点,脸也……长开了。
说不上大变化,只是乍一看,观感上比她还要年长个两三岁,渐窄的眉眼,加上如山峦起伏的鼻梁,不笑时,活像一尊冰雕,却因长得过于艳丽,总让人揣着熊心豹胆,去捉弄一二,好让那张冰雕脸上,出现点别的神情。
可能是生气,也可能是害羞,更可能是无甚情绪地推开她,让她自重。
母亲在这里,玄凝不敢放肆,只吹了吹茶汤,用让人无法忽视的余光,在身旁坐下的美人脸上如打磨似得一遍遍辗转。
棠宋羽觉察到了,转眼问:“殿下从方才开始就一直盯着我,可是有要事?”
想不到他如今这般直白了当,玄凝稍愣了一下,她还要真有要事,比如飞星,比如萨耶等等,他身上疑点实在太多,玄凝不打算当着玄遥的面与他对峙。
她眼下,有个迫在眉睫的问题,需要人答疑解惑。
“阿媫。”玄凝转过头,望着正气定神闲饮茶的玄遥,一脸严肃问道:“你为什么纳韩尚非为侧室?是不是他知道了什么事情,借此要挟你?”
玄遥并不作答,反问她:“在你眼里,能要挟到我的事情是什么?”
玄凝毫不犹豫答道:“玄家。”
“太宽泛。”
“玄家的命数。”
“再具体点。”
“……”
玄凝渐皱了眉心道:“我。”
这一次,轮到玄遥沉默了。
意识到两人讨论的话题,不太适合再待下去,棠宋羽起身便要告辞,玄遥却放下杯盏,淡淡道:“坐下吧,思来想去,这件事本就与你有关,你也该知情。”
与棠宋羽有关?玄凝忽而脸色一凌,起身道:“韩尚非那厮莫不是趁人之危,想逼我休夫,纳他为正室?”
“世家结盟,常以婚姻利益作纽带,互相牵制,韩家此前被黄裴两家背叛,步履兢战,也是合情合理。更何况这危,本就因你而起。”
玄遥顿了顿,交手置于身前,诚然一副训话的模样:“若你那晚不以性命相胁,求我救他,或是清早反悔,决定袖手旁观,任他自生自灭,试问危从何来?”
玄凝担心地看了一眼棠宋羽,他始终低着头,跪下时,身上也没了方才的光采。
“是我之过,让母君和世子殿下费心劳碌。孩郎受玄家大恩,自知无以为报,今后孩郎将更加安分守己,尽心尽力侍奉母君和殿下。”
玄凝不忍心,跪在了他身前:“那晚孩儿太过慌乱,出口伤了母亲的心,孩儿已然反省了无数回,若阿媫还是生气,孩儿愿意跪宗祠,多少天都随母亲的心情。”
玄遥浅浅一笑,道:“我只是随口一说,你们怎么都跪下了,快起来。”
这女人,变脸跟风吹似得。
玄凝一站起来就要去扶棠宋羽,他却执意跪在地上,谢绝了她的好意。
她一不做二不休,将人从后面提了起来。
“我不跪,你也不许跪。”
棠宋羽被她强行按在了椅子上,像是要接受审讯一般垂着头,而玄凝侯在身旁,问玄遥:“之后呢?”
当玄遥说出“过时不候”,韩家姐弟二人对视了一眼,陆续提了些无关痛痒的要求,最后话锋一转,问到了玄遥身上。
韩尚非眨着眼睫,弯唇一笑道:“玄庄主一直没有侧室,不如就让韩家来填补这个空缺,如何?”
一语了然。
玄遥很快便想通了他的目的,以及所有思绪。
“我听闻你倾慕世子殿下,既然如此,你为何要做我的侧室?”
“世子她有心上人,我嫁过去只会惹人厌。”
“意气用事,只会徒增悔恨。”玄遥颦眉望向对方,连旧时的称呼,都因苦心教诲而提及。
“小呦,你考虑清楚。”
韩尚非犹豫了一会儿,再次看向她时,眼底满是哀色。
“她心中有人,分不得半点空闲给我,我又何必庸人自扰,惹她不爽。多谢玄庄主好意相劝,但我心意已决,望庄主成全。”
玄凝听完后,眉间似填了浓雾似得,难以置信问道:“他真这么说?”
玄遥轻轻颔首。
“他看起来不像是通情达理之人,你说,他会不会别有目的?”
玄凝望了过来,棠宋羽还以为是在问他,摇了摇头道:“侧夫人平日对我颇为照顾,应该不是坏人。”
“哦……怎么个照顾法?”
她一个不留神就把玄遥当空气,上手去逗美人的下巴。
“……”
被美人盯着眉眼,玄凝轻咳了一声,收回手后还不忘拈搓沾带余温的指尖,装模作样道:“有灰,我帮你抹掉了。”
棠宋羽微微一笑,道:“多谢殿下。”
玄凝刚想说客气,院中忽有隐寸现身,进门禀告道:“庄主,侧夫人他收拾了行囊打算回韩家,是否要拦?”
“想跑?拦下他。”
“不必。”
玄凝看着与她意见相反的玄遥,坚持道:“不行,我还有事要问他。”
“若你是指昨晚的事情,我可以告诉你。”
“阿媫知道?”
“昨夜小呦……韩尚非跑来告状,说你喝醉了还上蹿下跳,吐了他一床,他待不下去,就在我房间睡下了。”
“胡扯。”
但凡她吐了酒,今早醒来的嗓子,断然不是一杯蜂蜜茶能解决的。韩尚非这厮分明就是借她之故,故意跑去玄遥房间。
玄遥对她的猜测非但不理会,反而借口有要事在身,走的匆匆,留下她和棠宋羽两人,眼对眼,嘴对嘴,半晌憋不出一句话来。
“回去吗?”玄凝率先开口道。
但他方才的大度和微笑大抵是装出来的,玄遥一走,棠宋羽理都不理她,擦抹着下巴,十分嫌弃,他占七八分。
“我的手,很脏?”
玄凝举着手一瞧,好家伙,脏的不是一点半点。
棠宋羽一向爱干净,没当场发作怕不是看在玄家的大恩大德……等等,为什么她的指甲缝里会有泥?